2024-10-09 22:51:19 作者: 王小波

  我有位阿姨,生了個傻女兒,比我大幾歲,不知從幾歲開始學會了縫扣子。她大概還學過些別的,但沒有學會。總而言之,這是她唯一的技能。我到她家去坐時,每隔三到五分鐘,這傻丫頭都要對我狂嚎一聲:「我會縫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讓我向她學縫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有二:其一,我自己會縫扣子;其二,我怕她扎著我。她這樣愛我,讓人感動,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難聞。

  我在美國留學時,認得一位青年,叫做戴維。我看他人還不錯,就給他講解中華文化的真諦,什麼忠孝、仁義之類。他聽了居然不感動,還說:「我們也愛國,我們也尊敬老年人。這有什麼?我們都知道!」我聽了不由得動了邪火,真想撲上去咬他。之所以沒有咬,是因為想起了傻大姐,自覺得該和她有點區別,所以悻悻然地走開,心裡想道:媽的!你知道這些,還不是從我們這裡知道的。禮義廉恥,洋人所知沒有我們精深,但也沒有兒奸母、子食父、滿地拉屎。東方文化里所有的一切,那邊都有,之所以沒有投入全身心來講究,主要是因為人家還有些別的事情。

  假如我那位傻大姐學會了一點西洋學術,比方說,幾何學,一定會跳起來大叫道:人所以異於禽獸者,幾稀!這東西就是幾何學!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確沒有哪種禽獸會幾何學。那時她肯定要逼我跟她學幾何,如果我不肯跟她學,她定要說我是禽獸之類,並且責之以大義。至於我是不是已經會了一些,她就不管了。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她能學會這東西,而是說她只要會了任何一點東西,都會當做超級智慧,相比之下那東西是什麼倒無所謂。由這件事我想到超級知識的本質。這種東西羅素和蘇格拉底都學不會,我學起來也難。任何知識本身,即便煩難,也可以學會。難就難在讓它變成超級,從中得到大歡喜、大歡樂,無限的自滿、自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那種品行。這種品行我的那位傻大姐身上最多,我身上較少。至於羅素、蘇格拉底兩位先生,他們身上一點都沒有。

  傻大姐是個知識的放大器,學點東西極苦,學成以後極樂。某些國人對待國學的態度與傻大姐相近。說實在的,他們把它放得夠大了。拉封丹寓言裡,有一則《大山臨盆》,內容如下:大山臨盆,天為之崩,地為之裂,日月星辰,為之無光。房倒屋坍,煙塵滾滾,天下生靈,死傷無數……最後生下了一隻耗子。中國的人文學者弄點學問,就如大山臨盆一樣壯烈。當然,我說的不止現在,而且有過去,還有未來。

  正如迂夫子不懂西方的智慧,也能對它品頭論足一樣,羅素沒有手舞足蹈的品行,但也能品出其中的味道——大概把對自己所治之學的狂熱感情視做學問本身乃是一種常見的毛病,不獨中國人犯,外國人也要犯。他說:人可能認為自己有無窮的財源,而且這種想法可以讓他得到一些(何止是一些!羅素真是不懂——王注)滿足。有人確實有這種想法,但銀行經理和法院一般不會同意他們。銀行里有帳想騙也騙不成;至於在法院裡,我認為最好別吹牛,搞不好要進去的。遠離這兩個危險的場所,躲在人文學科的領域之內,享受自滿自足的大快樂,在目前還是可以的;不過要有人養。在自然科學裡就不行:這世界上每年都有人發明永動機,但誰也不能因此發財。順便說一句,我那位傻大姐,現在已經50歲了,還靠我那位不幸的阿姨養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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