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38:10 作者: 王小波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李衛公的。我早就說過,我和衛公不是一樣的人,他比我精力充沛得多——雖然我們倆都是數學家。他逃出洛陽城後在唐軍里作戰,就以精力充沛聞名。那個時候紅拂和他在一起並肩作戰,卻沒有他有名,雖然紅拂殺掉的敵人一點都不比他殺得少。打仗時,紅拂穿一身皮甲,騎一匹小馬,坐在側鞍上——像一般戰士那樣騎馬是不行的,女人分開兩腿跨在馬上會被敵人笑話——手裡拿著小弓細箭。這樣騎馬不能和敵人正面作戰,很容易把脖子扭歪,所以那馬側著身子用舞步前進,紅拂是端坐著正面接敵。這樣的騎術敵人見了也要喝彩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弓箭的射程內。紅拂彎弓,發射,姿勢美妙,然後揮手和自己的目標們告別,回到自己陣上去。對方在鼓掌喝彩之中不知不覺倒下了好多人,因為她射得非常之准。這種作戰方式非常女性,雖然非常有效,但敵人並不害怕。而衛公作戰的方式則是男性的,他身披鐵甲,站在八匹馬拉的戰車上,有如天神,手舞鐵製的狼牙棒,吼聲如雷,衝鋒陷陣。特別要指出的是此時衛公的男根直撅撅地露在外面,非常的顯眼,也非常的放肆。不管誰看見了都禁不住想往上砍一刀。需要說明的是往上砍的不光是敵人,還有戰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佩服他的。一刀砍中以後總是火星亂冒,虎口迸裂,假如那把刀沒有彎掉,就算它打得好。至於刀刃,自然是崩得一塌糊塗。但是說穿了就不是那麼偉大,因為那其實不是衛公的男根,而是一根實心的鐵棍,外形和男根一模一樣,外面拿顏色畫過。只要不動電氣焊,誰也莫奈它何。他臉上帶了鐵製的彩繪的面具,也十分像他的臉,但沒有下面那個東西有威懾力。在戰場上人家一箭射在他臉上被彈了回來,不過是驚叫一聲:好厚的臉皮!要是一刀砍在那個地方,崩壞了刀口,就會驚恐萬分,落荒而逃。因為這個緣故,他有軍中第一奇男子的美稱。老有人問:李將軍,成天挺著不累嗎?衛公就答道:一打仗它就是這樣,我也不知為什麼。所以李靖被尊為軍神(還不如說李衛公的陽具被尊為軍神),青雲直上。因此他覺得很得意,晚上睡覺也不摘下護襠。但是晚上宿營時,紅拂常和他在帳篷里打架,大吼大叫:李藥師,你這搞鬼的傢伙!搗到我這裡來了!這件事不但說明了當時的人有男性生殖器崇拜,而且說明了李衛公最善裝神弄鬼。所謂裝神弄鬼是指這個方面:別人打仗時,心驚膽戰,大汗淋漓,他卻能夠直挺挺,似乎是個人瑞——但卻是個假人瑞。相比之下我是個誠實的人,軟就是真軟,硬就是真硬。假如能證明我是個人瑞固然好,不是我也不裝。小孫看到了這個地方就和我吵起來:我嫌你軟了嗎?我嫌你軟了嗎?說呀!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話著實有幾分道理。小孫為了一個硬字和我爭起來,叫我無言以對。李衛公臉上掛著面具,一點表情也沒有,這叫人覺得他毫無幽默感,為了一句玩笑話就能打你的小報告;腰間挺著個鐵陽具,這叫人覺得他沒完沒了,堅持到底,為一點屁大的事能夠和你糾纏三天三夜。這兩種樣子合在一起,就讓領導上覺得他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後來他就當了官,並在大唐建國以後被委以建造都城的重任。而這恰恰是他夢寐以求的事。而這些事被虬髯公知道了後就說:裝神弄鬼不是真本領。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虬髯公的臉就像死了一樣,別說沒有笑容,連哭容都沒有。至于堅持到底,根本就是他的本性。

  李衛公開始裝神弄鬼之後,告訴紅拂說:我可算是找到了做人的門道了。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自從發現了這個門道之後,李靖就一帆風順,一直做到了衛公,出將入相,只在一人之下,卻在萬人之上。這個門道就是做假。戰場上金鼓齊鳴,刀槍並舉,血肉橫飛;男人見了這種景象,無不是陽縮如蠶,他卻裝得勃起如堅鐵。會場上氣氛凝重,人人昏昏欲睡,他卻眼如銅鈴;無怪他能得到領導上的重用。這樣幹了以後,他還能得到一種把大家都騙了的快感,因為這種緣故,他才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後來才發現,除了裝得精神抖擻,他裝病裝死也是一把好手。

  

  李衛公設計長安城時,還保留了他想像力豐富、愛好發明的本性。這種本性就是紅拂愛他的原因。最早他想把長安建在海邊上萊州一帶,理由是海邊上風大,有取之不盡的能源。假如這個方案被批准了,長安城就會是一片重重疊疊的石頭高塔,塔頂上是無數的風車。住在裡面的人靠風力來提水,磨粉,就連出門也要坐在帶帆的小車裡,在石頭鋪砌的道路上前進。李衛公還設計了風力燈,那是一對風力帶動的火石輪,靠磨擦打出火星來照明。有風的時候大家出來工作,沒風時躺倒了睡覺。這一點和我們這裡是一樣的:來電時工作,沒電時睡覺。除了能源方面的考慮之外,李衛公還特別喜歡海,想要夏天和紅拂一道到海里去游泳,把身上曬得黑油油的。但是這個方案被皇帝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與風磨有異」,除此之外,皇帝也不喜歡海,身為一國之君,在海灘上赤身裸體,不像個樣子,曬黑了也有礙觀瞻。後來李靖又把長安設計在峨嵋山腰上,這樣長安城就由各種水道組成,這些水道通過水閘,帶動數不清的水輪,水輪又帶動登山的纜車,碾米的碾子,還有水力燈。整個城市都用木頭建造,到處是木頭掏成的水槽,木製的水輪,這樣的長安城就像個半山上的威尼斯,在不停的旋轉之中。李靖還喜歡登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他想和紅拂一道去打獵。但是它又被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不同於水碾」,而且皇帝也不喜歡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最後李衛公才提出了用泥土建造一座長安城,像古往今來中國的一切城池一樣,用人力來驅動。為了防止人力想入非非,採用了一切必要的措施。皇帝這回滿意了,沒有說「朕的都城當不同於豬圈」,而是說「李愛卿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但他不知道怎麼用」。這就是說,經過了他的提醒,李衛公總算知道了怎麼使用自己的腦袋,也就是說,李衛公儘管聰明蓋世,卻不知自己是個什麼人。

  我說過,衛公和我一樣,是個數學家。真正的數學家不相信自己就是程式,認為自己是個學習、推導程式的人。這樣比較經濟。如其不然,一個簡單的常微分方程,裡面包括乘方開方等等運算,就要一個排的人來表示,一個複雜定理的證明就要一個團的人,而一本數學教科書就要把一個集團軍都拉來才夠。這樣中國人再多也有不夠的時候。但這不妨礙他在設計長安城時,把每個人都做成一種程式,比方說,「吃飯——幹活——聽話」。但他自己卻不肯成為一個程式,領導上想看到他是哪一種程式,他就裝成哪一種。真是缺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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