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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30:03 作者: 王小波

  上古單調的色彩使我入迷。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麼故事可寫。在我的調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所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麼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夥僱傭兵。後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那匹馬長了鬍子,那些兵也經常譁變;薛嵩只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裡自由走動,同時也放鬆了軍紀,讓那些僱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用軍紀約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髮和眉毛因而特別黑。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並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後薛嵩在寨子裡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現某家竹樓前面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這些籬笆是粗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沙;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後,轉過身子,用手梳理頭髮。她把頭髮分做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乳房,轉向薛嵩,和他搭話: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僱傭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此時薛嵩只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裡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他繼續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裡面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最後他終於想道: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

  有關薛嵩那匹長鬍子的馬,可以事先提到,這匹馬原來是白色的,後來逐漸變綠。這是因為它總在樹林裡吃草,身上長滿了青苔。後來,馬兒禁不住蚊蟲的叮咬,常到泥坑裡打滾,又變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樹葉子,吃出了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像產卵前的母蟈蟈,不像一匹馬。因為總在潮濕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開了。總在叢林中行走,需要有東西把眼前的枝條撥開,所以它也長出了犄角。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匹馬逐漸變成了一頭老水牛,而且也學會了「哞哞」地叫。在湘西,到處都是水牛,只要你看到一蓬茂盛的草木,裡面准有幾頭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頭是馬變的。這匹馬就此失蹤了。據說它原是一匹西域來的寶馬良駒,在馬市上值很多錢。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長安城裡的富戶,擅長跑馬、鬥蛐蛐,長著雪白的肉體;後來被曬得鬼一樣黑,擅長擔柴、挑水,因為嚼起了檳榔,把滿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樣黑。鳳凰寨里有不少這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是薛嵩變的。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當初發生的事是:薛嵩對鳳凰寨里發生的變化——這變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搶一個老婆——雖然心生厭惡,但也無可奈何。

  

  薛嵩准許自己的部下搶苗女為妻,後來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搶上一個就算是吃了虧。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為它標誌著薛嵩長大成人。在此之前,他是個紈絝子弟,不懂吃虧是件壞事。在此之後,他既然已經搶了一個女人,嘗到了甜頭,就不能再這樣說。事先他做了不少籌劃和準備工作,但是對這種強盜行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個人去的。對這件事,我感到激動。懷著一顆賊心,走進一片荒山,去獵取女人。這樣的故事怎不叫人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見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鐵礦石。也可以看到那些綠葉,鮮翠欲滴,就如蠟紙所做。我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膚色暗紅,長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面是漆黑的毛……但是別的就一點也想不出,還得看看以前是怎麼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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