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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9:41 作者: 王小波

  必須說明,「邱吉爾的戰時演說」是原稿上的注。我現在不記得誰是邱吉爾,而且並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羞愧——鳳凰寨里原來只有一個奶袋尖尖的老妓女。現在多出一個年輕姑娘,這說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現在鳳凰寨里不但有一個老營妓,又來了一個新營妓。理由很簡單,那些二流子兵對薛嵩說:老和一個老太太做愛沒什麼味道。薛嵩覺得這些兵說得對,就掏出最後的積蓄,又去請了一個妓女。這樣一來,就背叛了原來的營妓,也背叛了自己。因為這個新來的女孩一下就摧毀了老妓女建立的經濟學秩序。除此之外,她還常在日暮時分坐在走廊下面,左邊乳房在一個士兵手裡,右邊乳房在另一個士兵手裡,自己左右開弓吻著兩個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營規。這樣一來,寨子裡就變得亂糟糟。那些二流子常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紀律蕩然無存。就連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這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在做愛時,她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野李子,有時會猛然抱住他,用舌頭把一粒李子送到他嘴裡,然後又躺下來,小聲說道:「吃吧,甜的!」當然,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總之,這女孩很可愛。但薛嵩覺得找她對自己的道德修養有害。每次去過那裡,他都有一種內疚、自責的心情。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後一個故事裡,那天晚上薛嵩擊鼓召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來,把一個燒黑了的鍋子吊到火焰上。這些兵披散著頭髮,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漢子,有的腿短、有的頭大、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來,聚在一起喝了一點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瘋,把木板房裡的姑娘拖出來,綁在大樹上,輪流抽她的背,據說是懲罰她未經許可就剃去了頭髮。揍完以後又把她解下來,讓她在火堆邊上坐下,用新鮮的芭蕉樹芯敷她的背,還騙她說:揍她是為她好。這個姑娘在火邊坐得筆直——這是因為如果弓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就會更疼——小聲啜泣著,用手裡攥著的麻紗手絹,輪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淚。這塊手絹她早就攥在手心裡,這說明她早就知道用得著它。這個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腳掌朝外,足趾向前伸著,觸到了地面,背上一條紅、一條綠。紅就無須解釋,綠是因為他們用嫩樹條來抽她的脊樑,有些樹條上的葉子沒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筆直,頭頂一片烏青,但是髮際的軟發很難剃掉,所以就一縷縷地留在那裡,好像一種特別的髮式。從身後看去,除了臀部稍過豐滿之外,她像個男孩子,當然,從身前看來,就大不一樣。最主要的區別有兩個,其一是她胯下沒有用竹篾條擰起來的一束茅草、嫩樹條,如薛嵩所說,用「就便器材」吊起來的龜頭,其二就是她胸前長了兩個飽滿的乳房,在心情緊張時,它們在胸前並緊,好像並排的兩個拳頭,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在疲憊或者精神渙散時,就向兩側散開;就如別人的眉頭會在緊張時緊皺,在渙散時鬆開。這個女孩除了擦眼淚,還不時瞪薛嵩一眼,這說明她知道挨揍是因為薛嵩,更說明她一點也不相信挨揍是為了自己好。而薛嵩迴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後迴避父母。後來,小妓女從別人手裡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裡的茶——茶水裡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裡有一個長安來的紈絝子弟,有一夥僱傭兵,有一個老妓女,有一個小妓女,還有一個叫作紅線的女孩,但她還沒有出現。我隱約感到這個故事開頭拖沓、線索紛亂,很難說出它隱喻著些什麼。這個故事就這樣放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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