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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9:38
作者: 王小波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來看鳳凰寨,它應該是座死氣沉沉的兵營。在寨柵後面,是死氣沉沉的寨牆,在寨牆後面,是棋盤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帳篷,裡面住著僱傭兵。在營盤的正中,住著那個老妓女,她像一個紙糊沒胎的人形,既白,又乾癟。在她臉上,有兩道氂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從兩鬢垂了下來。一開始,鳳凰寨就是這樣的,像一張灰色的棋盤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僱傭兵不滿意,一切就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除了紅色,又帶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這樣橫生起枝節來……
那個老營妓當初和這些僱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在行軍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輪流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僱傭軍,必須有個好的營妓,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的營妓,就是這個老婆子。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僱傭兵起鬨,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但那個女人什麼都沒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隻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瘌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蠻不是這樣,因為干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賺得多,花得少。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裡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裡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里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就如邱吉爾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1],而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這位營妓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里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裡什麼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麼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妓,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這就是說,老妓女營造的灰色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這個時刻,鳳凰寨是一個樹木、竹林、茅草組成的大漩渦,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裡面住了一個妓女——這是合乎道理的:大軍常駐的地方就該有妓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圍,有營柵、吊橋,等等。所以,只有在這個妓女身上時,薛嵩才覺得自己是大唐的節度使,這種感覺在別的地方是體會不到的。而這個妓女,如我所說,是個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等到薛嵩坐起來時,她也坐了起來,戴好了假頭套,拉攏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邊坐下,幫他揉肩膀、擦汗,然後取過那根竹篾條,拴在他腰上,並且把他的龜頭吊了起來;然後把紙拉門拉開,跪在門邊,低下頭去。薛嵩從屋子裡走出去,默不作聲地擔起了柴擔走開了。此時他的柴擔已經輕了不少——有半數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寫過,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個雙腿修長、腰身纖細、乳房高聳的年輕姑娘。在這種情況下,她不會戴上假髮、穿上衣服,更不會給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這麼年輕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馬屁?她站起身來,溜溜達達地走到門口,從桑皮紙破了的地方往外看,與此同時,她還光著身子、禿著頭;這顆頭雖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腦後的髮際,還留了好幾綹長長的頭髮。這就使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後來她猛地轉過身來,用雙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對薛嵩沒頭沒腦地說,還能風流好幾年,不是嗎?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到屏風後面去了。與此同時,那件麻紗的褂子、假髮、襪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頓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條,心中充滿了憤懣,惡狠狠地走出門去,把那擔柴全部挑走了。這個妓女的年齡不同,故事後來的發展也不同。在後一種情況下,薛嵩深恨這個妓女,老想找機會整她一頓;在前一個故事裡就不是這樣。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前一個故事就像一張或是一疊白紙,像紙一樣單調、肅穆,了無生氣;而後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間各種水果中,我只對桃子有興趣。而桃子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一種顏色鮮艷的心形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