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21:10
作者: 王小波
小孫騎過了我的脖子以後,我覺得丟盡了面子,更不肯上樓去了。這更合了她的意思,每頓飯都是她給我打來,可以向食堂里的人表示,我們的關係又進了一步。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計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我清帳:早餐的油餅是多少錢,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錢。這些都要從我的飯票帳上支出。後來我從會計科送來修理的儀器里找到了一台,是精工牌的,上面帶有一架打紙條的印表機,不但能算帳,還可以列印收據,花了五分鐘修好了給她用。在找到那台計算器之前,一切都要從她的小腦袋瓜子裡算出來。這時她躺在我房裡的空床上,搜索枯腸,挖空心思,再加上搔首弄姿,看上去真叫人於心不忍。我自己也是醫學院畢業的,所以真不能相信醫學院能把人教得不識數。我們倆不但都是醫學院畢業,而且是同一所醫學院畢業,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學醫療儀器,她學臨床醫學,但是這一點區別就使她時時問我十二減九等於幾。但是她算帳的模樣還是蠻好看的,從她拖在地下的兩條腿來看,你該相信她是仰臥在床上,但是從她的上半身來看,你又該相信她是俯臥在床上。假如是我在做這個姿勢,下半生就要臥床不起了。那時候正是下午五點鐘左右,一抹殘陽從窗口照進來,正照在那塊空床板上。她穿著一件牛仔上衣,脖子後面鑲了一塊三角形的皮革,一頭柔軟的短髮都被她搔亂了。算到心力交瘁時,她就專心地去聞那隻原子筆。這些表現一點也不像個人,倒像一隻貓咪。這叫我覺得讓她來給我治陽痿,實在不好意思。假如是個胖大女人,再長一點鬍子,那就好意思了。
這個小傢伙每天還要給我講一課,對著「帝王將相」的圖譜,給我上女性的生理解剖學。有件事已經講了不下十次了,就是一到了我能在帝王將相里站住了腳,我們倆必須立即離婚。就其本心來說,她一點也不想嫁給我,到時候一定要離婚,絕對不準賴的。我當然同意了,但是有另一個問題要提出來的,就是假如治療沒有效果,我老也進不到帝王將相裡面去,那該如何是好。她說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人家Masters和Johnson做了那麼多例實驗,應該是很有把握。實在治不了,也只好離婚算了。反正雙方都沒有損失。為了避免將來離婚時鬧糾紛,現在就該把帳算清。凡是共同開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然後再四捨五入。
就我的本心來說,也一點不想娶她當老婆。我一點也不想娶任何人當老婆,但是很想把陽痿病看好,省得大家拿我當個怪物。所以我們倆在這方面一拍即合。為此就需要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取得性交的許可。我們倆正為此做出努力。下個禮拜天,我們又出去轉了一天,晚上她又是騎著我的脖子回來的,這一回引來了更多的人來看。
這一回我覺得她的褲子涼颼颼的,氣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氣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很可能來自帝王將相。那個東西,我雖然結過婚,卻沒有見過,現在每天看圖譜,漸漸感到十分親切。經過了一段時間訓練,她認為可以了,我們就打報告請求結婚。誰知道居然出了意外,人家不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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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覺得這整個事情像一個謎。不知道為什麼,小孫想和我結婚,也不知為什麼,我會同意和她結婚。從表面上看,她是想給我治陽痿,做一項醫學試驗,其實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從表面上看,我是想讓她給我治好這種病,以便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個理由也一點不可信。其實我並不渴望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小孫也不渴望做成這個醫學試驗。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我覺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覺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們倆有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