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20:54
作者: 王小波
在小孫騎我脖子之前,發生過很多事。首先是小孫說,她要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就要處處管著我。自從我成了小神經以後,已經習慣了別人對我耳提面命。在這些人里,女人尤多,多一個小孫也沒什麼。比方說,我去領工資,會計一定要再三關照我說:你數數,這是一百三十元。其實沒有什麼好數的,總共是一張一百元的大票,三張十元小票,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更何況數也數不多。因此我拿了錢總是看都不看就往兜里一揣。但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小會計一定從櫃檯後面趕出來,把我兜里的錢掏出來,當著我的面數一遍,然後再塞到我口袋裡去。我到食堂里去買飯票,管理員大媽也會把飯票對我一五一十地交代:這種紅的是菜票,那種綠的是飯票,千萬別搞混了。其實我只是陽痿而已,並不色盲,更不是低智人。但是因為我陽痿,就不能阻止別人像關心低智人一樣關心我。
人家總要把男人的大腦袋和小腦袋聯繫起來看,小腦袋不行的大腦袋一定不行——這成了一種成見了。我也無心去糾正這種成見,因為既然是成見,就無法糾正。我只管我行我素,待在地下室里不出來。這樣省了好多的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傻子,所以什麼開會、學習等等都不叫我去了;這樣省了我和大家一起磨屁股。後世的人,對我們要開那麼多的會一定驚詫不已,因為到了那時候,只有總經理、部長、總統才需開那麼多的會。所以那時的人一定會以為我們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其實我們不過是些電工、技師等等,開會討論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而已。而且要開這樣的會,必須有一條堅硬的雞巴,軟的不行。過去我除了領工資和買飯票,從來不到樓上去,現在發現連領工資都不必去,因為工資是小孫領去了。飯票也不必去買,因為飯票是小孫代我買了。別人還說,現在好了,王二的事都可以交代給小孫,省了多少麻煩。說完了總要哈哈大笑一通。
小孫和我談戀愛,結果是我們倆都變成了一種氣體,叫作什麼一氧化二氮,或者說,叫作笑氣,人家一見到我們在一起就要笑。但是我們既然是氣體,當然就沒有自覺性。我和小孫一道出門去,走過樓道時,小孫一定要叫我站住,給我掖好圍脖。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圍脖,因為我長得相當肥胖,一點也不怕冷。但是小孫一定要這樣做,她說這是在大庭廣眾下和我親熱的唯一機會。掖圍脖的時候,過路的護士就會站下來,說道:「小兩口出門去呀?」等等。小孫伶牙俐齒地答道:到王府井買點東西,等等。說完了我們一同向前走去。走不了幾步,一陣大笑就會在腦後炸開。這時我們轉過身去,就會看到那些護士聚成一堆,個個臉色漲紅。很顯然,她們是在嘲笑我們。我就想轉回去,把她們教訓一頓。但是小孫把我拉住,叫我沉住氣。她說這種情況會改變的。然後她就挽住我的手臂,把全身都掛在我身上。因為我壯得像個狗熊,而她長得嬌小玲瓏,所以這麼掛著還算好看。假如雙方的身坯換過來,那就像螞蟻舉著一片餅乾渣,一點也不好看了。但是儘管她使了很大的力氣往我身上貼,別人也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我談戀愛,更不要說真心嫁給我了。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形容我們的醫院: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圍著柵欄。院子裡全是一些古舊的灰磚房,有一些是兩層的,有一些是三層的。他們想像起這些房子,就像現在我們想像地下的墓葬一樣。那時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層的大廈,底下五十層放汽車,上面五十層住人。在這些墓葬里,有一些人穿著白大褂來來去去,還有人穿著淡藍色的睡衣睡褲來來去去。在這些灰磚樓之間,有幾片草坪,幾棵半死的樹作為裝點。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藍睡衣,穿一件粗藍布夾克衫,在這座古墓里顯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見。
小孫那天騎著我脖子走進醫院時,是星期天下午五點多鐘,門診下了班,天氣又很冷,所以到處都看不見很多人。我馱著她,兩個人連在一起有兩米五十左右,只能小心翼翼從拱門正中通過。兩米五十的龐然大物從醫院的正門走進去,可算是驚世駭俗之舉。這個舉動總算是引起了注意,第二天婦科主任就去找小孫談話,叫她注意影響。但是這個舉動也是非常費力的。假如你到過草原,見過人家騎駱駝,就會理解了。騎馬騎驢都可以飛身而上,但是騎駱駝時這樣干就絕對不可以,因為駱駝太高了。你必須使駱駝倒下來,然後才能騎上去。但是駱駝一般是很不樂意倒下來的,趕駱駝的人要拿個裝鐵尖的小棍子,圍著駱駝轉上半天,敲敲前腿,敲敲後腿,磨上一兩個小時的嘴皮子,駱駝才肯倒下去。那天下午,我就是那隻駱駝,小孫就是趕駱駝的人,但是她手裡沒有趕駱駝的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你快蹲下來呀!
我在蹲下之前,先把醫院門前的街道打量了很多遍。那條街不算寬,掃得乾乾淨淨。星期天下午,沒有很多行人。然後我又把小孫的臉打量了很多遍:那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娃娃臉,留著劉海,嘴巴很大。那時我想的是:記住了,就是這娘們要在大庭廣眾下騎我的脖子,叫我名聲掃地。最後我就打量她的下半身:就是這東西要騎上我的脖子。洗得乾乾淨淨的牛仔褲,又白又亮的護士鞋。最後我毅然決然地蹲了下來。她一把就揭下了我頭上的帽子(那是一頂剪絨皮底的帽子,和二號的鋼種鍋一樣大),然後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王二,你小時候頭上幾個旋?我知道自己是三個旋,因為一旋擰,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但是她說:你現在只剩一個旋了。她媽的,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幾個旋?我爸爸不到四十就禿了頭,根據遺傳,我現在本該一個旋都沒有。
後來我就看見兩條細細的小腿搭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站起身之前,那雙小手還在我臉上摸了老半天。這倒不是在調情,而是在找可以抓的地方。最後她抱住了我的下巴,說一聲起。我就站了起來,脖子後面熱烘烘,想起了一句歇後語:大姑娘騎瘦驢,嚴絲合縫。雖然我不是瘦驢,但是體會到了嚴絲合縫的感覺。這感覺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她在我脖子上上下摩擦了幾下後說:王二,這感覺非常古怪!好像是我把你生了出來!這時我往左一看,看到一條裹在洗白了的粗布里的大腿,往右一看,也是一條這樣的大腿。這是我一生未曾見過的景象。這兩條腿一齊夾緊,夾得我眼冒金星,我的感覺就更壞了。這時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天方夜譚》其中水手辛巴達的故事,那位辛巴達也被海老人騎過;但是海老人是個男人,所以辛巴達也沒有被人如此嚴絲合縫地騎過。有史以來,有這種經歷的,我是第一人。我就這樣走進大門去,影影綽綽地發現有好多人在樓上的窗口看熱鬧。
小孫初次騎我脖子的事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件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開頭我是不樂意讓她騎的,但是她把我說服了。她說,就她個人而言,對我的脖子是很尊重的——我比她早畢業好幾年,所以這是老學長的脖子;我比她大了十五六歲,所以這又是一位大叔的脖子。無論從哪方面說,騎這個脖子都是大不敬。但是為了事業,非騎不可。雖然這些說法相當牽強附會,但是我也無法批駁。而正式騎上去了之後,她就毫無崇敬之心。走過大門時,她把身體挺直,去夠門頂上的燈泡。走過樓門時,她又蜷成一團,把我的腦袋整個包住。從大門口,到地下室門口,她總共在我頭上盤踞了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她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我早就知道,典出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假如你在那書里查不到這件事,你不要和我計較,我是小神經)。這故事說,某閣老家蓋房子。按照中國的傳統,蓋房子時對樑柱之類都很崇敬,柱上要貼「擎天金柱」,樑上要貼「架海銀梁」等等的紅紙,安柱架梁時還要放鞭炮。當然了,這是生殖器崇拜的遺風,除了樑柱,祖宗還崇拜大炮、高塔以及一切又粗又長的東西。該閣老家放過了鞭炮,正要吊梁,發現一個丫鬟正騎在樑上。按照中國的傳統,有一個東西是最骯髒、最不潔的;那東西卻緊緊貼在了聖潔的架海銀樑上。大家看了無比憤怒,有喊打的,有破口大罵的。但是那丫鬟卻拍拍那東西答道:你們瞎嚷嚷什麼?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
這個故事我講起來是這樣的,小孫講起來就不是這樣。首先,她把出處記錯了,說是《聊齋》;其次,她也不記得騎的是什麼,只記得是騎個很神聖的東西。結尾倒是記住了: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講完了以後,她還問我有何感想。我只談了一點感受:你給我下去!從大門騎到這裡,還沒騎夠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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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感想,就是她的褲子很乾淨,是用有香味的洗衣粉洗的,另帶一點漂白粉的味道,這些氣味很好聞,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這故事她完全講錯了。但是我絲毫也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因為很少有女孩子會去看紀曉嵐的書,所以就是看得不仔細也屬難能可貴。誰知她根本就沒看過紀曉嵐的書,這個故事是她從老師那裡聽來的。原來她們在大學四年級分到了婦科實習,眼看後半輩子就要專門看這個東西,所以大家情緒沮喪。帶實習的老師就講了這個故事來鼓舞士氣。這故事的寓意就是要讓她們記住,眼前這個東西其實是很偉大的: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小孫給我講這個故事,也是想鼓舞我的士氣。她還說,她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給我治陽痿只是其中的一環。這個計劃包括將來寫一篇醫學論文,一本書(紀實文學類的),《我治好了陽痿的丈夫》,以及心理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報告。幹完了這件事,她就可以一舉成名。要做這樣的研究,和我結婚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就會受到社會方面的指責。考慮到這個研究驚世駭俗的性質,現在必須好好演出戀愛一幕,免得叫人看出漏洞來。這孩子是四川人,四川人就是有一點瘋,而且她看偵探小說看多了,處處透著詭異的模樣。她還怕我不樂意,答應將來把全部稿費都給我。為了這一切都能順利實現,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括讓她騎我的脖子,並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後腦的那個東西,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