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9:37
作者: 王小波
我在豆腐廠工作時,廠門口有個廁所。我對它不可磨滅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種新生的、朝氣蓬勃、辛辣的臭味,勢不可擋。夏天又騷又臭,非常的殺眼睛,鼻子的感覺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肅殺,有如堅冰,順風臭出十里。冬天臭味黏稠,有如糨糊。這些臭味是一種透明的流體,瀰漫在整個工廠里。冬天我給自己招了事來時,正是臭味凝重之時;我躲避老魯的追擊時,隱隱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海鷹處受幫教時,已經是臭味新生、朝氣蓬勃的時期了。這時候坐在×海鷹的屋裡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飄,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裡。臭味在空氣里,就如水裡的糖漿。在颳風的日子裡,這些糖漿就翻翻滾滾。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紫外線,我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看到這種現象。刮上一段時間的風,風和日麗,陽光從天頂照下來,在灰色的瓦頂上罩上一層金光,這時候臭味藏在角落裡。假如久不颳風,它就堆得很高,與屋脊齊。這時候透過臭氣看天,天都是黃澄澄的。生活在臭氣中,我漸漸把姓顏色的大學生忘掉了。不僅忘掉了姓顏色的大學生,也忘掉了我曾經受挫折。漸漸的我和大家一樣,相信了臭氣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在塔上上班時,臭味在我腳下,只能隱隱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馬上被熏得暈頭漲腦,很快就什麼也聞不到了。但是聞不到還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線在走動的人前面伸展開,在他身後形成旋渦。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線譜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時,五官模糊,遠遠看去就像個濕被套。而一旦成了濕被套,就會傻乎乎的了。
有關嗅覺,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當你走進一團臭氣時,總共只有一次機會聞到它,然後就再也聞不到了。當走出臭氣時,會感到空氣新鮮無比,精神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夠聞不見初始的臭氣,只感到後來的空氣新鮮,一團臭氣就能變成產生快樂的永動機。你只要不停地在一個大糞場裡跑進跑出就能快樂。假如你自己就是滿身的臭氣,那就更好,無論到哪裡都覺得空氣新鮮。空氣里沒了臭氣就顯得稀薄,有了臭氣才黏稠。
七四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海鷹帶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個大院裡,她想叫我騎車去,但是我早就不騎自行車了,上下班都是跑步來往。第二年我去參加了北京市的春節環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車後面跑了十來公里,到了西郊她家裡時,身上連汗都沒出。那個大院門方方正正,像某種家具,門口還有當兵的把門,進去以後還有老遠的路。她家住在院子盡頭,是一排平房。門前有一片地,去年種了向日葵,今年什麼都沒有種。地里立著枯黃的葵花稈,但是腦袋都沒有了,腳下長滿了綠色的草。她家裡也沒有人,木板床上放著捆著草繩的木箱子,塵土味嗆人,看來她也好久沒有回去了。她開門進去後就掃地,我在一邊站著,心裡想:如果她叫我掃地,我就掃地。但是她沒有叫我。後來她又把家具上蓋著的廢報紙揭開,把廢紙收拾掉。我心裡想道:假如她叫我來幫忙,我就幫把手。但是她沒有叫我,所以我也沒有幫忙。等到屋裡都收拾乾淨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沒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裡喘氣。我就站在那裡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楊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猛然間她跳起來,給我一嘴巴。因為我太過失神,幾乎被她打著了。後來她又打我一嘴巴,這回有了防備,被我抓住了手腕,擰到她背後。如果按照我小時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該在她背後用下巴頂她的肩胛,她會感到疼痛異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沒有那麼干,只是把她放開了。這時候她面色漲紅,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她又來抓我的臉。這件事讓我頭疼死了。最後我終於把她的兩隻手都擰到了背後,心裡正想著拿根繩把她捆上,然後強姦她——當時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真是無與倫比的刺激。
×海鷹帶我到她家裡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黃色的,正午時分就比黃昏時還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車輪後面跑過撒滿了黃土的馬路——那時候馬路上總是撒滿了地鐵工地運土車上落下的土,那種地下挖出來的黃土純淨綿軟,帶有糯性。天上也在落這樣的土。我以為就要起一場飛沙走石的大風,但是跑著跑著天空就晴朗了,也沒有起這樣的風。我穿著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著西洋歌劇——東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現在我想起當年的樣子來,覺得自己實在是驚世駭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過,就仔細看我一眼。但是我沒有把這些投來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海鷹要帶我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要帶我去幹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放在我心上。我連想都不想。那個時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級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級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愛。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個謎底就要揭開。而這個謎底揭開了之後,一切又都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