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9 22:19:33
作者: 王小波
七四年夏天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還有:×海鷹穿了一件皺巴巴的針織背心,脫下來以後,趕緊塞到枕頭底下了。王二還覺得她的皮膚有點綠,因為她老穿那件舊軍衣。至於她要動手打他的事,她是這麼解釋的:你老跟我裝傻!但是王二一點也記不得自己曾經裝傻。像這樣的事要一點一點才能想得起來。也許他不是裝傻,而是原本就傻。在她家的床上,王二總喜歡盤腿半跪半坐,把雙腳坐在屁股下,把膝蓋叉開,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時候整個人就像一朵扎出的紙花,或者崩開了的松球——從一個底子(王二的屁股)里,放射出各種東西:他的上身,他的摺疊過的腿,他的陰毛和陰莖(它們是黑黑的一窩),每一件東西都堅挺不衰。到了那個時候,麻木也好,裝傻也好,全都結束了。彩中完了時就是這樣的。小時候我從外面回家,見到我爸爸怒目圓睜,朝我猛撲過來,心臟免不了要停止跳動。等到挨了揍就好了,雖然免不了要麻木地哭上幾聲,但主要是為了討他歡心。揍我我不哭,恐怕他太難堪。
王二胸口長了很多黑毛,緊緊地蜷在一起,好像一些小球,因此他的胸口好像生了黑鏽一樣。拔下一根放在手掌里,依然是一個小球,如果抓住兩端扯開的話,就會變成一根彎彎曲曲的線,放開後又會縮回去。因此每根毛里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時,×海鷹指指他的胸口,問道:可以嗎?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頭枕上去,把大辮子搭在王二的肚子上。如果她用辮梢掃那個地方,他就會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這件東西根本不似王二所有。她家裡那間小屋子很悶。性交時她有快感,那時候她用手把臉遮一下,發出擤鼻子一樣的聲音,一會兒就過去了。
但是這件事又可能是這樣子的:我伏到×海鷹身上時,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顯出極為堅貞不屈的樣子;四肢叉開,但是身體一次次地反張;喉嚨里強忍著尖叫。那個樣子幾乎把我嚇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個×形,用手壓住她的手腕,用腳抵住她的腳面,這樣子仿佛是在彈壓她。×海鷹的身體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拋光的金屬。幹完了以後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和×海鷹幹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對在一起,那樣子有幾分像是鬥雞。×海鷹跪在床上,還是比我要高半頭。這時候她的乳房在我們倆中間堆積起來,分不清是誰長的了。那東西有點像北京過去城門上的門釘。這些事情都屬正常。但是我們倆之間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莫名其妙。
我和×海鷹躺在她家那張棕繃的大床上時,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頭夾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節上也有,因此從背面看去,那隻手像個爪子。×海鷹向下看到這種情形,就繃直了身體一聲不吭,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這件事應該是從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沒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沒有意義。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過來就很困難。這是因為我的左手很笨。而兩隻手一隻有毛,另一隻沒有的話,還不如讓它都留著哪。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說,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蠟降低熔點,把它融化以後,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後,再把它揭下來——屠宰廠就用這種辦法給豬頭拔毛。但是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子和自己過不去。這些事說明我的本性是相當溫良的。儘管如此,在鉗住她的乳頭時,我還是感到一種逼供的氣氛。我真想把氣氛變成事實,也就是說,逼問一下到底是誰派她來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干出來。因為一干出來我就是瘋子了。
×海鷹說我像個強盜,原因除了我長得醜,身上有毛之外,還因為我經常會怪叫起來。不管白班夜班,廠里廠外,還是走到大街上,我都會忽然間仰天長嘯,因此我身上有一種嘯聚山林的情調。其實這是個誤會,我不是在長嘯,而是在唱歌,沒準在唱《阿依達》,沒準在唱《卡門》,甚至唱領導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別人當然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海鷹因此而傾心於我,這倒和革命時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的名媛貴婦都傾心於強盜。我們倆之間有極深的誤會:她喜歡我像個強盜,我不喜歡像個強盜。因為強盜會被人正法掉。我這個人很惜命。
其實×海鷹沒說我像個強盜,而是說我像個階級敵人。但我以為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我初聽她這樣說時嚇出了一頭冷汗。在此之前,我以為我遇上老魯、×海鷹和我搗亂純屬偶然,絲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後來×海鷹又安慰我說,不要緊,你只是像階級敵人,並不是階級敵人。聽了這樣的話,心裡總有點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錯的話,成為階級敵人,就是中了革命時期的頭彩了。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說,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六六年弄壞了一張毛主席像,當時就嚇得滿地亂滾,嗷嗷怪叫。後來他沒有被槍斃掉,但也差得不很遠。每一個從革命時期過來的人都會承認,中頭彩是當時最具刺激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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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常常獨自到頤和園去玩。我總是到空寂的後山上去,當時那裡是一片廢墟。鑽進樹林子就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裡對坐,像一對呆頭鵝。過一兩個小時再去看,還是那一對呆頭鵝。我敢擔保,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動過一動。我對此很不滿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頭朝他們的方向滾過去,然後就在原地潛伏下來,等他們上山來找我算帳。等了好久,他們也不來。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來的地方去看,發現他們不在那裡了。他們在不遠的地方,還是在呆坐著。這種情形用北京話來說,叫作「滲著」。也許當年我就想到了,總有一個時候,這兩個滲著的人會開始呆頭呆腦地性交,這件事讓我受不了。事隔這麼多年,我還是有點納悶:人家呆頭呆腦地性交,我有什麼可受不了的。也許,是那種景象可愛得叫人受不了吧。而我自己開始和×海鷹性交時,也是呆頭呆腦。
在革命時期所有的人都在「滲著」,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馬上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千千萬萬的土粒和顆粒的間隙;或者早晚附著在煤煙上的霧。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話,散在土裡或者飛在大氣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經過了一陣呆若木雞的階段後,他們就飄散了。滲著就是等待中負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擺脫這種滲著的狀態。等到我感覺和×海鷹之間有一點滲著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當時強化社會治安的運動也結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點都沒有要纏著我的意思,說吹就吹了。這件事也純屬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