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2024-10-09 22:18:54
作者: 王小波
六七年我把「拿起筆做刀槍」招到家裡來的事可以這樣解釋:我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爭到了一片領地。雖然這座樓在別人的圍困之下,但是他們還沒攻進來。雖然這樓里除了我還有別人,但是他們和我是一夥的,這個樓怎麼說都有我的一份。雖然得到這座樓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當時也沒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這裡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人衝進來,把它從我手裡搶回去。所以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銅牆鐵壁。為此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還是不能保住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過屬於我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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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座樓里戰鬥時,精神亢奮,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時我一天乾的工作,現在一年也干不完(假設是給公家干)。假如讓弗洛伊德解釋,他會說因為我當時年齡太小,處於性慾的肛門時期,因為性慾無處發泄,所以鬥志昂揚。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對。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釋我當年的昂揚鬥志。
我們守在那座樓里時,夜裡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營去。所以打盹時,都是兩個人一對背抵背。有個女大學生,不是姓黃,就是姓藍,再不就是姓洪,總之是一種顏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著時是抵著的,早上醒時準是摟在一起。有時臉還貼在她乳房上。這件事也能說明我不是在肛門時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個例子的話,就可以證明男人的性慾從來就沒有過一個肛門時期,只有過自命不凡的時期。那個時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包括老頭、老太太、小孩子,還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樣的人——女孩子。雖然心裡很想和她們玩玩,嘴頭上又不承認。
我乾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訴了×海鷹有姓顏色的大學生這個人,還告訴她說,姓顏色的大學生梳了兩條辮子,後腦勺枕起來像個棕織的墊子。後來她就老問那姓顏色的是怎麼一個人,簡直麻煩得要命。我早就告訴了她,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女的,她還是問個不休,老打聽那個人在哪裡,好像要搞同性戀一樣。
有關那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她挺麻煩的。比方說,我正在五樓頂上和一伙人汗流浹背地布置滾木礌石,準備把進犯者通通砸死,忽聽她在二樓叫我,就急星火燎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幹啥吧——叫我吃麵條。我留在這樓里,破壞了自己的房子,出賣了自己家的利益,還長了一身虱子,就是為了吃這種沒油沒鹽盛在茶缸里的麵條嗎?我對她很反感,覺得她婆婆媽媽的。但這是我清醒時候的事。到了我睡著,或是自以為睡著了的時候,就和她擁抱,接吻,用雙手愛撫她的乳房。幹這種事時,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這說明這樣的事發生過。但是不管她怎麼掐,我都沒有醒來。除了沒有醒,別的事都和醒著時一樣。比方說,過道里點了一盞馬燈,燈光一會兒紅,一會兒黃,游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墊子,給人一種建築工地的印象。我一點沒覺得是在我住了十幾年的家裡。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有一股奶油軟糖的味道。她乳罩左邊有四個扣子,解起來麻煩無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還多,這說明女人簡直是不能沾。我已經決定把這當一場夢,不管她怎麼掐,都不肯醒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海鷹,任憑她怎麼問。我覺得把這種事告訴她不適宜。
姓顏色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眉毛和頭髮都很黑,皮膚很白。我和她親近時總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幹什麼,但我就是不肯干。她怎麼也想不到我為什麼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個濕被套,弄完了濕乎乎的甚是麻煩。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會提早安慰我說:這不要緊,反正大家都是濕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煩。後來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這也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策劃各種行動,晚上從地溝爬到校工廠里去,把各種工具偷回來,把我那座樓改造成個白蟻窩。我有一個計劃,想把我們樓地下再挖兩層,地上再加一層,為此已經運來了兩噸鋼管,還有好多水泥和鋼筋。假如這個計劃完成了,就可以在這裡守到二十一世紀。但是這個計劃沒完成。我給×海鷹講六七年的事,一講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就算告一段落。從此她對別的事就不再關心,只問這一件事。我自己以為我的主要問題是打了氈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愛他。但是這些話×海鷹連聽都不要聽。她總和我說這一句話:交代你和「姓顏色」的問題,別的事不要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