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18:19
作者: 王小波
我小的時候想過要當發明家,仿佛創造發明之中有一種魔力,可以使人離地飛行。為了這個緣故,我先學了數學,又學了Double E。但是現在我發現它根本就沒有這種魔力。不管你發明了什麼東西,你還是你自己。它的一切魔力就是使你能造出一架打死人的投石機。但是我現在也結了婚,經常和老婆壞一壞。這說明我長大了。小時候我對生活的看法是這樣的:不管何時何地,我們都在參加一種遊戲,按照遊戲的規則得到高分者為勝,別的目的是沒有的。具體而言,這個看法常常是對的,除了臭氣瀰漫的時期。比方說,上學就是在老師手裡得高分,上場就是在裁判手裡得高分,到了美國,這個分數就是掙錢,等等。但就總體而言,我還看不出有什麼對的地方,因為對我來說,這個規則老在變。假如沒有一條總的規則的話,就和沒有規則是一樣的了。
現在我又想,為了那架投石機和少年時的狂想,損失的東西也不少。假如不是對這些事入了迷,還可以做好多別的事。假如遊戲的總規則是造台複雜的機器,那我十六歲時就得分不少。但假如這規則不是這樣,而是以與女人做愛次數多為勝,那我虧得可太多了。但是這個遊戲的總規則是什麼,根本就沒人知道。有關這個總規則的想法,就是哲學。
我長大以後活到了三十五歲,就到美國去留學。有時候有錢,有時候沒錢,就到餐館裡打工。一般情況下總是在廚房裡刷盤子,這是因為我有一點口吃,而且不是那種「後結巴」,也不是那種「中結巴」,而是「前結巴」,一句話說不上來,目瞪口呆,說英文時尤甚。在廚房裡我碰上了一位大廚,他的終身事業是買六合彩。作為一個已經學過六年數學的學生,像六合彩這樣的概率題當然會算,只可惜算出來以後沒辦法給大廚講明白。每到了該決定買什麼數字的時候,那位大廚就變得神秘兮兮的,有時候跑到紐約伏虎寺去求香拜佛,有時候又寫信給達拉斯的王公子,讓他給起一卦。有時候他要求我提供一組數字,還不準是圓周率,我就跑到大街上去抄汽車牌。這種事情有一定的危險性,抄著抄著,車裡就會跳出幾個五大三粗的黑人,大罵著朝我猛撲過來,要我說出為什麼要抄他們的牌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才不肯停下來解釋有一位中國大廚需要這些數字,而是拔腿就跑,見到路邊上樓房有排水管就往上爬。幸虧這些人里沒有體操隊員,也沒人帶著槍。這種事不用我說,你就能知道是比老魯要抓我要命。所以我老向那位大廚解釋說,六合彩裡面是沒有訣竅的,假如有訣竅,那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是他只用一句話就把我駁倒了:假如真的沒有訣竅,我怎會相信有訣竅呢?就是因為不能駁倒這個論點,說別的就沒有用處了。比方我說:假如我一抄車牌子就能抄上下期的六合彩,那我幹嗎不去買下期的六合彩?他答道:誰知你為什麼不去買?我就要犯前結巴。照他的看法,那些中彩的一定是發現了某種訣竅,因而發了大財。當然,像這樣的訣竅誰也不肯說出來。再說,說出來就不靈了。沒準這種訣竅是在電話本上看來的,或者睡覺時夢到的。也沒準是一年不性交,或者是買彩票之前性交。還有人說,這訣竅是吃掉老婆的月經紙(當然是燒成了灰再吃)。他還說,最後一條他已經試過了,不大靈。這倒使我大吃一驚:看他頭髮都白了,老婆怎麼還有月經?後來一想,誰知道他吃的是誰的紙,那紙是怎麼來的。這麼一想後,就覺得很噁心。在一起吃飯時,凡他動過筷的菜我都不動。
直到我回了國,該大廚還來信讓我上大街上揀幾張廢汽車票給他寄去。但是我想,今後再也不用上那家餐館打工,用不著再拍他馬屁,就沒給他幹這件事。但是這些都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最嚴重的問題是那個大廚已經買了整整一輩子的六合彩,已經完全走火入魔,而他正是我的頂頭上司。因為我不能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是一個白痴,所以直到我回了國,也沒解釋明白。
我們家裡的人說,小時候我除了爬爐壁,還幹過不少其他傻事——比方說,爬樹摔斷了腿,玩彈弓打死了鄰居的雞,逃到西山躲了三天才回來等等。但是我一點都記不得。照我看,就算有這些事也沒有什麼。我覺得高爐里有一個奇妙的新世界,自有我的道理:假如那高爐里什麼都沒有的話,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這樣的想法絲毫也不能說是傻,只能說有點不成熟。那時候我才十二歲,這比活到了五十多歲還吃月經紙可強多了。後來我認識的那位大廚也知道了吃那種東西對中六合彩毫無幫助,但是他還要打腫了臉充胖子,說那東西叫作紅鉛,是內家煉丹的材料,吃了十全大補。我還知道有一種東西中醫叫作「人中黃」,據說吃了可以健胃——那就是屎。但是我不敢提這種建議,恐怕他和我急。他後來換了一種玩法,到大西洋賭城去玩輪盤賭,一個月的工錢,一夜就能輸光。照我看這樣比較正常。但是他很快又五迷三道,自以為可以發明必勝的輪盤賭法,經常在炒菜時放可以咸死老水牛的鹽。而我是由他推薦到前台去當waiter的——你知道,我喜歡穿黑皮衣服,所以有幾個怪裡怪氣的妞兒老上我台上來吃飯,而且小費給得特多,老闆就說我有傷風化,把我和他一塊開掉了。其實我在這件事上十足無辜,我穿黑衣服是童年的積習,我總是爬樹上房,黑衣服禁髒。雖然有個丫頭老問我是S還是M,但是我一點也不懂這些事。
後來我到學校圖書館特殊收藏部找了幾本書看了看,搞明白什麼是S,什麼是M,再碰到那個丫頭時就告訴她說:我有點S,也有點M。我像一切生在革命時期的人一樣,有一半是虐待狂,還有一半是受虐狂,全看碰見的是誰。她聽了這話目瞪口呆,好像我說了什麼傻話一樣。乍到美國時淨犯這種錯誤,到加油站問哪兒有打氣(air),卻問成了哪兒有屁股(ass)。但那一回卻不是。我說的是由衷之言。
現在我活到了四十歲。算算從九歲到四十歲的發明,多得簡直數不過來。最近的一項發明是一種長筒襪,裡面漬有鐵粉和鹵化物,撕開了包裝就發熱,可以熱四十八小時,等熱完了就是一雙普通的長筒襪。我以為可以一舉解決怕冷和愛漂亮的問題。我把這項發明交給一家鄉鎮廠生產,後來就老收到投訴信,告狀的說,老婆早上穿上我的襪子時,還是一個完整的東亞黃種,晚上脫下來,下半身就變成了黑人。這是因為那家廠子用過期的油墨把襪子染黑,不能說我的發明不好。我至今還保持了熱愛發明的本性,但是再也不相信發明可以扭轉乾坤——換言之,搞發明中不了正彩。
我長大後結了婚,然後到美國去留學。我在國內是學數學的,出去以後覺得數學沒有意思,就在計算機系和Double E(咱們叫無線電)系註冊。我老婆是學黨史的,出去以後覺得黨史沒意思,就改了PE,咱們叫體育。除了上學,我們還得掙錢餬口。我老婆到健身房給人家帶操,就此找到了她的終身事業,現在每天帶十節操還嫌太少。她說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想帶操,站在一大群人面前跳跳蹦蹦。而我給人家編軟體。到了美國我才知道,原來想要活著就要掙錢。本來掙錢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第一次從系裡領來了編軟體的活兒時,我想道:好!總算有了一個我施展才華的機會了!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要補充的地方。自從長大成人,我處處不順。開頭想當畫家,卻是個色盲。後來當了數學系的研究生,導師給我的論文題目卻是闡發馬克思的《數學手稿》。雖然也挖空心思寫了一百五十多頁,但是我寫了些什麼,導師現在准想不起來了。我也想不起來了。列印稿現在找不著了,手寫的底稿也找不著了。
所以這篇論文寫了就和沒寫一樣,白白害死了自己好多腦細胞。簡言之,我從來就沒做過一件真正的工作,除非你把做豆腐也叫做工作。但是不管你把豆腐做成什麼樣,吃下去以後都變大糞,變不成金剛石。以上說明是解釋我拿到那個活為什麼激動。雖然那是個大型軟體,好幾個人合編,但是我想這樣更好,可以顯出我比別人強。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心緒紛亂,一行源碼也寫不出來。所以我就對我老婆說,你出門時,把我鎖在屋子裡。我就是這樣一個變態分子,但是我老婆一點沒覺察出來。
鎖在房子裡時,精力能夠集中。所以我編的第一批軟體極有詩意,李後主有詞云:
紅豆啄殘鸚鵡粒。
我的軟體就曲折和彈性而言,達到了此句的境界。後主又有殘句云:
細雨流濕光。
我的軟體就有這麼簡約,別人編十行,我只用一行。等到交活時,教授看了吃一驚:這麼短!能跑(run)嗎?我說你試試嘛。試完了他和我握手道:謝謝!但是到了開支時,我的錢比別人都少。原來是按行算錢,真把我氣死了。等到交第二批軟體時,我就吃棉花屙線屎。古詩云:
一個和尚獨自歸,
關門閉戶掩柴扉。
我的第二批軟體到了這種境界。簡言之,別人編一行,我就編了二十行。等到交活時,教授根本不問能不能run,只說:你這是搗蛋!就打回來讓我改短。資本主義就是這麼虛偽。等到拿了學位,我毫不猶豫就回國來。這是因為我從骨子裡來說是個浪漫詩人,作畫時是個顏色詩人,寫程序時是個軟體詩人。乾癟無味的資本主義社會哪裡容得下浪漫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