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8:15
作者: 王小波
現在我弄明白了尋找神奇是怎麼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負彩,馬上就會產生想中個正彩的狂想。比方說我爸爸,差點被打成右派時去遞上入黨申請書,希望黨組織一時糊塗把他吸收進去,得個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判,還能去批判別人。至於我呢,一旦挨餓、挨揍以後,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爐筒子,發明各種東西,想發現個可以遁身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為個偉大人物。我們爺倆總是中些負彩,在這方面是一樣的,只不過我是少年兒童,想出的東西比他老人家更為古怪。
在幫教時間裡我對×海鷹說到過六六年我見到一輛汽車翻掉的事,這件事是這樣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歲,學校停了課,每天我都到城裡去。那時候滿街都是汽車,全都搖搖晃晃。有的車一會朝東,一會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鋪里去。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扶駕駛盤。有的車開得慢悠悠的,忽然發出一陣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煙,朝前猛撞。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掛擋。有的車一會兒東搖西晃,一會兒朝前猛撞。這就是說,既不會扶輪,也不會掛擋。我站在長安街中間看這些車,覺得很好玩,假如有輛車朝我猛撞過來,我就像足球守門員一樣向一邊撲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帶,看到一輛車如飛一般開了過去,在前面一個十字路口轉了一個彎,就翻掉了。可能是摔著了油箱吧,馬上就起了火。從車中部燒起,馬上就燒成個大火球。輪胎啦,油漆啦,燒得黑煙滾滾,好看得很。
後來我也會開車了,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怎樣開車才能把輛大卡車在平地上開翻掉。除非是軋上了馬路牙子,或者有一邊輪胎氣不足。這就是說,開車的連打氣都不會。但這是後來的事。當時我朝翻倒的車猛衝過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過了不一會,火就熄了(這說明油箱裡油不多),才發現車廂里有三個人,全燒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燒鵪鶉,這會兒香味就該出來了。順便說一句,燒鵪鶉我內行得很。這件事聽得×海鷹直噁心。她還說我的思想不對頭——好人被燒死了,我一點都不哀慟。憑良心說,我是想哀慟,但是哀慟不起來。哀慟這種事,實在是勉強不出來的。我只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時期對我來說,就是個負彩時代。只有看到別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裡才能高興。
除了燒鵪鶉,我還擅長造彈弓。其實說我擅長製造彈弓是不全面的,我熱愛並擅長製造一切投石機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個校園裡打得很厲害,各派人馬分頭去占樓,占到以後就把居民攆走,把隔壁牆打穿,在窗口上釘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處架上發射磚頭的大彈弓。這也是一種投石機械,和架在古羅馬城牆上的弩炮,希臘城邦城頭上的投石機是一種東西。我對這種東西愛得要了命,而且我敬愛的一切先哲——歐幾里得、阿基米德、米開朗琪羅、達·文西——全造過這種東西。但是那些大學生造的彈弓實在太糟糕,甚至談不到「造」,只不過是把板凳翻過來,在凳子腿上綁條自行車內帶,發出的磚頭還沒手扔得遠哪。這叫我實在看不過去。有一天,「拿起筆做刀槍」那幫人衝到我們家住的樓上,把居民都攆走了。這座宿舍樓不在學校的要衝地段,也不特別堅固,假如不把我考慮在內,根本沒必要占領。另一方面,當時兵荒馬亂的,我們家也不讓我出門。他們來了以後,我不出門也可以參加戰鬥了。但是我們家裡的人誰也沒看出來,他們只是老老實實搬到中立區的小平房裡,留下我看東西。所謂中立區,是一個廢棄的倉庫,裡面住滿了家成了武鬥據點的人們,男男女女好幾百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裡,門口只有一個水管子,頭頂上只有一個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還不停地吵嘴。那個房頂下面還有很濃厚的屁味、蘿蔔嗝味,永遠也散發不出去。我沒到那裡去住,還留在那座宿舍樓里,後來我就很幸福了。
有關這兩件事,都有要補充的地方。前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北京的天空是灰濛濛的,早上有晨霧,晚上有夜霧——這是燒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現象。馬路面上還有凍結了的霜,就像羊肉湯涼了的時候表面上那層硬油。那時候北京那些寬闊的馬路上到處是歪歪倒倒行駛著的汽車,好像一個遊樂園裡的碰碰車場。人行道上人很多,擠擠攘攘。忽然之間某個行人的帽子就會飛上天,在大家的頭頂上像袋鼠一樣跳了幾下,就不見了。有人說,這是人太多,就有一些不爭氣的小賊用這種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認為不是這樣,起碼不全是這樣。我有時候也順手就扯下別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這純粹是出於幽默感。後一件事發生時,我們那所校園裡所有樓上的窗戶全沒了,只剩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爾露出戴著藤帽的人頭來。樓頂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間是鐵網子捲成的筒子,那些鐵網是原來在排球場邊上圍著擋球的。據說待在網後很安全,因為磚頭打不透。那片校園整個就像個大蟑螂窩。這兩個時期的共同之點是好多大喇叭在聲嘶力竭地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掉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哀慟。我喜歡的時代忽然降臨了人世,這是一個奇蹟。我們家都成了蟑螂窩,絕不會有人嫌棄我的廢銅爛鐵。再沒有比這更叫人高興的事了。至於它對別人是多麼大的災難,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