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17:38 作者: 王小波

  我上小學時,有陣子上完了六節課還不讓回家,要加兩節課外活動。課外活動又不讓活動,讓坐在那裡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運旺盛,不容易得痔瘡。上五年級時,我有這麼一位女老師,長得又胖又高,乳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來有廣柑那麼大,說起話來聲如雷鳴。我對她很反感——這說明了為什麼後來我娶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女人當老婆,更何況放了學她不讓回家,要加兩節課外活動。所以她講什麼我都不聽,代之以胡思亂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來,先對我發了一陣牢騷,說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讓這麼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麼辦法等等——這些話對我太adult了。成人這個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的是政治,是性質相反的東西——然後就向我提問:雷鋒叔叔說,不是人活著是為了吃飯,而是吃飯為了活著。你怎麼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沒什麼關係,一定要吃東西。老師當即宣布,咱們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別人是一樣的,但是卻有豬的人生觀。我們班上有四十多個孩子,被宣布為豬玀的只有我一個。像這樣的事本來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點,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但是被×海鷹逼急了,我也把這坦白出來了。她聽了連忙伏案疾書:上小學時思想落後,受到老師批評。然後她又對我說:再坦白一件事,說完了就讓你回家。但我真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時。

  在幫教時間裡我對×海鷹說:支書,我想談點活思想。她趕緊把微笑拿到臉上,說道:歡迎活思想。我就說,我想知道在這裡磨屁股有沒有用。她又把臉一板,讓我解釋自己的措辭。我開始解釋,首先說到「有沒有用」的問題。舉例來說是這樣的:小時候老師問我雷鋒叔叔的問題,我做了落後的回答。其實進步的回答我也會,但是我知道不能那麼答。假設我答道:Of course,人吃飯是為了活著,難道還有其他答案嗎?老師就會說:你這個東西,十回上課九回遲到,背地裡罵老師,揪女同學的小辮子,居然思想比雷鋒還好?這真叫屎殼郎打呵欠——怎麼就張開您那張臭嘴了!與其在課堂上挨這份臭罵,不如承認自己是一口豬。像這樣的帳,我時時算得清清楚楚。說實在的,我學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講到了這個地步,×海鷹還是不明白。她說,你的小學老師做工作的方法是有點簡單粗暴。但這和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哪?其實我問她的是:我在這裡坦白交代等等,到底有沒有用處?假如最後還是免不了去學習班,我寧願早點去,早去早回來嘛。換言之,我的問題是這樣的:所謂幫教,是不是個Catch32。費了好多唇舌才說清楚,×海鷹面露神秘微笑,說道:好!你說的我知道了。還有別的嗎?

  我說的這些話的含義就是:在革命時期里,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是一隻豬,來換取安寧。其實×海鷹對這些話的意思並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對題。當時我以為這種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開始談第二個問題:磨屁股。這問題是這樣的:我長得肩寬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壓強很大。我沒坐過辦公室,缺少這方面的鍛鍊,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瘡犯得很厲害。先是內痔,後是外痔,進而發展到了血栓痔,有點難以忍受。假如在這裡磨屁股有用,我想請幾天假去開刀。去掉了後顧之憂,就能在這裡磨得更久。×海鷹聽了哈哈大笑,說道:有病當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帶病堅持工作是先進事跡,對你過關有好處。我聽她都說到了搜集我的先進事跡,就覺得這是一個證據,說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勁頭就鼓了起來,決心帶病流血磨屁股。

  過了好久,×海鷹才告訴我說,我說起痔瘡時,滿臉慘笑,樣子可愛極了。但是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可愛。後來我擺脫了後進青年的悲慘地位,但是廠里還覺得我是個搗蛋鬼,不能留在廠子裡,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隊,和一幫壞小子一道,到公園綠地去抓午夜裡野合的野鴛鴦,碰到以後,咳嗽一聲,說道:穿上衣服,跟我們走!就帶到辦公室去讓他們寫檢查。那時候他們臉上也帶著可憐巴巴的微笑,看起來真是好玩極了。但是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對,男的有四十多歲,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臉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藍布制服,裡面襯了件紅毛衣,臉色慘白。這一對一點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問他們:你們幹什麼了?

  答:幹壞事了。

  再問:幹了多少次?

  答:主席逝世後這一段就沒斷過。

  說完了就大抖起來,好像在過電。當時正在國喪時期,而那一對的行為,正是哀慟過度的表現。我們互相看了看,每人臉上都是一臉苦笑,就對他們說:回家去吧,以後別出來了。從那以後就覺得上邊讓我們幹的事都挺沒勁的。這件事是要說明,在革命時期,總有人在戲弄人,有人在遭人戲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著一層冷汗,在這上面又有一層皺皺巴巴、濕淋淋的慘笑,就是獻給勝利者的貢品。我說起痔瘡時就是這般模樣,那些公園裡野鴛鴦坦白時也是這般模樣。假如沒有這層慘笑,就變成了赤裸裸的野蠻,也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我現在談到小時候割破了手臂,談到挨餓,談到自己曾被幫教,臉上還要露出慘笑。這種笑和在公園裡做愛的野鴛鴦被捕獲時的慘笑一模一樣。在公園裡做愛,十次里只有一次會被人逮到。所以這也是一種彩。不管這種彩和幫教有多麼大的區別,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笑起來的樣子在沒中彩的人看起來,都是同樣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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