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9 22:11:55
作者: 王小波
一
1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它的城外,蜿蜒著低矮精緻的城牆;在它的城內,縱橫著低矮精緻的城牆;整個城市是一座城牆分割成的迷宮。這些城牆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縫,與其說是城牆,不如說是裝飾品。在城牆的外面,爬著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凋零。
冬天,長安城裡經常下雪。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那些鬆散、潮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牆上,落到精緻的樓閣上,落到隨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里,成為多孔的浮冰。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只有薄薄的一層。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漫天漫地彌散著白霧……整座長安城裡,除城牆之外,全是小巧精緻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欞。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著黃色的枇杷,和著綠葉低垂下來。劃一葉獨木舟可以游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複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一年四季,城裡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兒。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潮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髮披肩的美人在畫舫上,脫下白色的褻袍,輕巧地躍入水中。此後,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著,就如夢裡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於我的,散發著冷冽的香氣。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裡,所有的街道都鋪著鏡面似的石板,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只有街道保持了黑色,並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掛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里透苦的香氣。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她就這樣走進畫面,走上鏡面似的街道,在四面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隨白衣女人。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著短短的頭髮,髮際修剪得十分整齊,只在正後方留了一綹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準確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別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著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製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著一雙木屐,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仿佛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別。
2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著鐫在磚上的寺名。這個名稱使我震驚。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我看著它,心情慘然。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麼傻,快進去吧。於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里一片沉寂,陽光飄浮在白皮松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陽光本身的黃色和松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鏽的水裡。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裡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著門坐著,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衝動……在沉思中,我咬起手來。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別咬手。就走出去了,姿儀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裡。
我追隨那位白衣女人。更準確地說,我在追隨她的小腿。從後面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後來,我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此事。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裡。但是她呵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人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我穿著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面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幵,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到: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但是她微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冷。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再後來,我就和她並肩行去,她把一隻手伸了過來,一隻冰冷的小手。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入衣襟的後面,貼在我胸前。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裡,用斗篷罩住。她的短髮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於微酸的茉莉,也不同於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於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裸體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隨著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面隱約可見的屋檐,我們正向那裡走去。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板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裡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板牆,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板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而在房子的正面,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我想外面是帶扶欄的涼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涼台。下面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著,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隻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繩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裡。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里去。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跡;只有黑白兩色的景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3
在古代的長安城裡,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我身在其中一座樓里。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游水。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頎長,在黑色的吊樓里,就如一道天頂射下的光線,就如一隻水磨石地板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里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里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在水漬下面,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潮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汽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裡,這裡的地板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我終於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著。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但我想像不出有什麼比流水更重。每有一個浪頭衝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裡,我親近她的身體。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裡。這很好,起碼什麼都不妨礙。我深人她的既虛無又緻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髮絲在我面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里;帶著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乳房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象並不像。我只是說它偎依在懷裡的樣子。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是誰都可以。在這座城裡,名字並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只保留住在四壁間迴響的聲音和裸體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面,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著。黑色斗篷的外面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著我的面部神經。而在那件斗篷內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裡,則溫暖如春。她不再散發著新米的香氣,而是瀰漫著米蘭的氣味。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做「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斗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麼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著我,我倚著牆,就這樣坐著。我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坐著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於虛構。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麼說吧,我不同意你把什麼都寫上。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裡做過愛?我怎麼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難道這就是記憶?
4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裡。這裡充滿了名字。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裡,這座院子也有門牌號數。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做立新街甲一號。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人——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里。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鋥亮,好像塗了一層青漆。春天裡,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癬。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託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面前,很容易暴露毛髮脫落的問題。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託行里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託行的後門找人。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著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絹,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面,別給我丟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實際上,那些液體也不能叫做鼻涕,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然而我確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託行的貨架上。這家委託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著各種電器、儀器,上面塗著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著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就如納博科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人家說:別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口氣裡帶著輕蔑。這仿佛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託行附近的小胡同里。這個胡同叫做磚塔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庵,庵里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吧,我們倆在胡同里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這條胡同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此人就是委託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鬍子茬,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的——此人姓趙。我們叫他趙師傅。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里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出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麼險惡。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面走去。那裡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里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做這種事要有奸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這兩樣東西分別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沉吟不語。
5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只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於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裡,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託行的庫房裡,我打開箱蓋,揭掉面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臟: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它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地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裡。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裡,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嚙合著,只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系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係。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箱子裡,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做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聒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裡!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嘮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嘮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伙。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裡。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吧。錢不是比什麼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麼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麼也想像不出,我是怎麼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