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1:51
作者: 王小波
1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颳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颳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颳風時滿街亂飛塑膠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瀰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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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文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印表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GG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碟機,肚臍眼是軟磁碟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壽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里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蹟。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里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做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2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地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訕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里,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做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夠夠的,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里。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麼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我敷衍地說道:是呀,是呀。心裡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通過了邊防口,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地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麵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裡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里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髮、面頰鬆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傢伙,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計程車里,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是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太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里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做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姦污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3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洼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裡來。我終於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做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里——這種屎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隻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里,這干你什麼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里。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里,不干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里?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