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Q

2024-10-09 22:04:21 作者: 喬斯坦·賈德

  ……這些蝴蝶發出鳥叫一般的啁啾聲……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爸爸就叫我起床。昨晚在遊樂場玩時喝下的那兩小瓶酒,還不足以讓他爛醉如泥。

  「今天我們要去威尼斯,」他宣布,「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出發。」

  從床上爬下來時,我記得昨晚我夢見那個小矮人和遊樂場的算命師。在那場夢中,小矮人變成「恐怖屋」里的一尊蠟像。我夢見滿頭黑髮的吉卜賽女算命師帶著女兒走進「恐怖屋」,睜起眼睛,直直瞪著小矮人的蠟像,突然間他就舒展起四肢,變回活生生的人了。在濃濃的夜色掩護下,小矮人爬出隧道,開始在歐洲各地漂泊流浪,成天提心弔膽,害怕有人認出他,把他送回遊樂場的「恐怖屋」,又變成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我剛把這場奇異的夢境驅離我的腦海,正要穿上牛仔褲時,爸爸就連聲催促我出門。其實,我也渴望到威尼斯一游。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中,我們將第一次看到義大利半島東部的亞得里亞海。我從沒看見過這個海,而爸爸自從離開水手生涯後,也不曾到這一帶。從威尼斯往前走,我們將驅車穿越南斯拉夫的國境,最後抵達雅典。

  我們到樓下餐廳吃早點。在阿爾卑斯山以南,各地的旅館供應的都是沒有奶油的早餐。早晨七點鐘,我們開車上路。這時太陽正從地平線上探出臉龐來。

  「今天早晨,太陽格外明亮。」爸爸戴上他的墨鏡。

  通往威尼斯的公路,蜿蜒穿過義大利北部有名的波河河谷。那是全世界最富饒的地區之一。這兒的土壤在阿爾卑斯山雪水灌溉下,特別肥沃。

  我們的車子一會兒駛過茂密的柑橘園和檸檬園,一會兒穿過一叢叢柏樹、橄欖樹和棕櫚樹。在比較潮濕的地區,我們看到一畦畦水稻田,壟上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公路兩旁四處長著殷紅的芙蓉。它們的顏色是那麼鮮艷刺眼,我不得不時時揉一揉我的眼睛。

  將近中午時,車子爬上一座山丘。從頂端望下去,我們看到一個百花齊放、色彩繽紛的平原。一個畫家若想以這兒為背景畫一幅風景圖,他可能得用上調色盤裡的所有顏料呢。

  

  爸爸停下車子,鑽出車門,站在路旁點根煙。他一面吞雲吐霧,一面又開始抒發起他對人生和宇宙的看法:「漢斯·湯瑪士,每年春天大地都會復甦。番茄、檸檬、朝鮮薊、胡桃……一下子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給大地鋪上無邊無際的翠綠。你知道黑色的土壤怎樣把這些植物催生出來嗎?」

  爸爸站在路旁,眯起眼睛望著周圍生氣蓬勃的萬物,過了一會兒繼續說:「最讓我感動的是,世間所有生命都是從單一的一個細胞演進來的。數百萬年前,一顆小小的種子出現在地球上,然後分裂成兩半。日月推移,久而久之,這顆小小的種子演變成了大象和蘋果樹、草莓和大猩猩。漢斯·湯瑪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於是爸爸就滔滔不絕,講述起各種植物和動物的起源來。結尾時,他伸出手臂指著一隻從藍色花叢中飛起的蝴蝶對我說,它在波河河谷這兒,活得十分逍遙自在,只因為它翅膀上的斑點看起來活像動物的眼睛。

  途中停下車子抽根煙時,爸爸偶爾會陷入沉思中,不再對他那懵懂無知的兒子談宇宙和人生的哲理。這會兒,我就會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放大鏡,觀察路旁的生物。坐在車子后座時,我也會拿出放大鏡,閱讀小圓麵包書。我覺得,大自然和小圓麵包書都充滿奧秘。

  一連好幾里路,爸爸只管靜靜開著車子,仿佛陷入深沉的思緒中。我知道,說不準什麼時候,他會突然開腔,談論起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或離家出走的媽媽。對我而言,此刻好好讀一讀小圓麵包書最是重要。

  我終於登上一個不算太小的島嶼,真是謝天謝地!最吸引我的是,這座島似乎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密。我愈往裡頭走,就愈發現這座島的遼闊——它仿佛隨著我的腳步,不斷地向四面擴展,感覺上,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從島的核心迸發出來似的。

  我沿著小徑,一步一步走向島的深處,但沒多久就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我毫不猶豫,選擇左邊那條路,不久它又分岔,這回我還是選擇走左邊。

  小徑蜿蜒穿過兩山之間一條幽深的峽谷。這兒,我看見好幾隻巨大的烏龜爬行在坑洞中;最大的一隻,身長達兩米。我以前曾聽別人談到這種大龜,但親眼目睹還是第一次。其中一隻從龜殼中探出頭來,眯起眼睛望著我,仿佛歡迎我光臨這座島嶼似的。

  那一整天,我在島上四處遊逛,一路看見森林、山谷和高原,卻不再看到大海。感覺上我仿佛走進了一個魔幻國度——一個顛倒的迷宮,裡頭錯綜複雜散布著一條條永無盡頭的道路。

  那天傍晚,我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大湖,太陽下波光閃爍。我立刻趴到湖岸上,痛痛快快喝了幾口清水。一連很多個星期,除了船上儲備的淡水,我沒喝過別的東西。

  我也很久沒有洗過身子了。一看到清澈的湖水,我馬上脫下身上那套緊繃的水手制服,縱身躍入水中。在熱帶島嶼酷熱的天氣下走動了一整天后,浸泡在清涼的湖水中,真是爽快極了。現在我才發現,在毫無遮蔽的救生艇上度過幾天後,我臉上的皮膚已經被海上的太陽曬焦了。

  好幾次,我潛入深水中,我在湖底睜開眼睛來,看見一群金魚身上閃爍著斑斕繽紛的色彩,宛如彩虹一般。有些金魚綠得像湖畔的草木,有些卻藍得像寶石,其他則燦亮著紅、黃和橙黃的色彩。不管哪一種顏色,每一條金魚身上都閃漾著彩虹的光澤。

  我爬回岸上來,躺在夕陽下把濕漉漉的身體曬乾。突然,我感到肚子餓起來,抬頭望望四周,看見湖邊有一叢灌木,樹上長滿草莓般大的黃色漿果。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漿果,但我猜這些果子應該是可以吃的。我摘了一顆嘗了嘗,感覺上,好像是胡桃和香蕉的雜交品種。飽餐一頓後,我穿上衣服,往湖畔沙灘上一躺,呼呼大睡起來。

  第二天大清早,太陽還沒露臉,我就驟然驚醒過來,仿佛在睡夢中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

  我大難不死,逃過了一劫!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熬過了一場海難,有如一個再生的人。

  湖的左岸矗立著一座崎嶇陡峭的山崖,長滿黃色的野草。一些形狀宛如鍾鈴的紅花,輕盈地搖曳在清晨的微風中。

  日出之前,我爬到了山脊上。從這兒我還是看不見海。放眼望去,我看到的是一塊遼闊的土地。我曾到過北美和南美,但這兒的景致看來絲毫不像這兩個洲。在這塊陸地上,四處看不見人煙。

  我留在山巔,直到日出。這兒的太陽紅得像一顆熟透的番茄,但卻閃爍著有如海市蜃樓一般的光彩,慢慢從東方平原升上來。島上的地平線很低,太陽因而顯得特別大、特別紅——甚至比我在海上看到的還要大、還要紅。

  這個太陽,跟照耀在德國盧比克市我父母親家屋頂上的那個太陽,是同樣的嗎?

  整個早晨,我在島上四處遊逛。中午時分,太陽高掛天頂,我來到一個綻放著無數黃玫瑰的山谷。花叢間飛舞著一群巨大的蝴蝶。最大的一隻,雙翅伸展開來有如烏鴉一般大,但比烏鴉美麗得多。這些蝴蝶全身深藍,但翅膀上有兩顆血紅的星形斑點,使它們看起來像一朵朵飄飛在空中的花兒。就好像島上有一些花兒突然凌空而起,學會了飛翔似的。最讓我訝異的是,這些蝴蝶會發出像鳥叫一般的啁啾聲。它們的啼鳴,宛如一首用橫笛吹奏的曲子,只不過音調稍稍有點不同。整個山谷迴響著輕柔的、悠揚的笛聲,乍聽之下,仿佛一支管弦樂隊中的所有笛手,在音樂會開始之前一起調整他們的樂器似的。它們兩隻柔嫩的翅膀,不時掠過我的身體,感覺上就像被一塊絲絨布拂掃過一般。這群蝴蝶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既濃郁又甘甜,聞起來如同名貴的香水。

  一條湍急的河流穿過山谷。我決定沿著河岸行走,免得漫無目的地閒逛。跟隨這條河流,早晚我會來到海邊。但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那天下午,我走到山谷盡頭,發現這條寬闊的河谷突然變得狹窄起來,有如漏斗一般。一座巉岩險峻的巨大山壁,矗立在前方。

  我頓時看得目瞪口呆。一條河流怎麼可能回頭?我走下峽谷,發現山壁上有一條隧道,而河水就從隧道流進去。我走到隧道入口處,伸出脖子往裡頭瞧一瞧。河水平緩了下來,形成一條地底運河。山壁隧道入口處前方,一群大青蛙在水邊跳躍不停。它們的體形龐大得有如一隻兔子。當它們一起鳴叫時,整個山谷迴蕩起一片刺耳的噪鬧聲。我做夢也沒想到,大自然也能創造出那麼巨大的青蛙。

  好幾隻肥壯的蜥蜴在潮濕的草叢中爬行。此外,還有一些體形更大的壁虎。雖然我從沒見過那麼碩大的蜥蜴和壁虎,但在世界各地的港口,我倒常看到這類爬蟲,只是色彩沒那麼繁多。這座島上的爬蟲,身上的顏色是紅、黃和藍。

  我發現,沿著隧道的運河行走是可能的。於是我趴下身來,鑽進隧道,看看我能走多遠。

  山腹中閃爍著一簇柔和的藍綠色光芒。運河裡的水靜止不動。我看見好幾十條金魚游嬉在晶瑩的河水中。

  往前走了一會兒,我聽見隧道深處傳出轟隆轟隆的水聲,乍聽之下,有如戰鼓齊鳴一般。一座地底瀑布赫然出現在眼前,擋住我的去路。我心想,這下我又得折回去了。但還沒來到瀑布,我就看見整個洞窟瀰漫著一片明亮的光芒。

  我抬起頭來,發現石壁上有一個小小的缺口。爬上去後眼前豁然出現一幅美麗絕倫的景觀——美得幾乎讓我流下淚來。

  我使盡全身力氣,鑽出那個小小的縫隙。當我站起身來時,我看見前面出現個青翠肥沃的山谷。我不再懷念大海了。

  一路走下山來,我看見各種各樣的果樹,有些長著我熟悉的果實,諸如蘋果和柑橘,但有些果子卻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細長的、梅子般的果實,長在谷中最高大的幾株樹上。比較矮小的樹則長著和番茄一般大小的綠色果實。

  地面長滿各種花卉,有如鋪上一塊五彩斑斕的地毯。谷中四處長著風鈴草、黑櫻和皇冠花。綻放著紫色的花朵的玫瑰花叢到處可見。蜜蜂在花間盤繞飛舞。這兒的蜜蜂,體形大得像德國的麻雀。它們的翅膀在晌午的艷陽下閃閃發亮,有如玻璃一般。空氣中有一股濃郁的蜂蜜香味。

  我繼續往谷底走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六足怪獸……

  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蜜蜂和蝴蝶,都比它們在歐洲的同類顯得美麗、碩大,著實讓我眼睛一亮,但它們畢竟還是蜜蜂和蝴蝶,並不是另一種新奇的動物。這兒的青蛙和爬蟲也是如此。可是現在——現在我卻看到好幾隻體形龐大的白色動物,模樣兒跟我看見過、聽說過的動物完全不同。一時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群怪獸約莫有十二隻到十五隻之多。它們的體形相當於歐洲的牛馬,但頭顱比較小、比較尖。它們的皮膚很白很厚,看起來頗像豬皮。最令人訝異的是,它們竟然都有六隻腳。這些怪獸不時昂起頭來,朝向天空「吽吽吽」鳴叫著。

  我一點也不害怕。這群六腳怪獸,看起來跟德國的母牛一般溫馴善良。但它們的出現證明了一件事:我目前所在的這座島嶼,在任何地圖上都是找不到的。一想到這點,我就忍不住打個寒噤,感覺上就好像遇見一個沒有臉孔的人。

  當然,閱讀小圓麵包書上的纖細字體,速度比閱讀正常字體緩慢得多,你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湊,小心翼翼讀下去。我讀到魔幻島上六足怪獸那一段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爸爸把車子駛出寬闊的義大利高速公路。

  「我們到威羅納(Verona)吃飯去吧。」爸爸說。

  「艾諾里夫(Anorev)。」我把這個城鎮的名字倒轉過來念。

  一路驅車進城,爸爸告訴我發生在羅密歐和朱麗葉之間的悲慘故事:他們不能結合,因為他們兩家是世仇,結果這一對情侶為了他們的愛付出了生命。好幾百年前,羅密歐和朱麗葉就住在威羅納城。

  「聽起來有點像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嘛!」我說。爸爸聽了哈哈大笑。他以前從沒想到這一點。

  我們在一間很大的戶外餐館吃比薩和一些開胃的小菜。上路前,我們到街上逛逛。爸爸走進一家禮品店,選購一副撲克牌,每張牌上印著一個半裸的女人。跟以往一樣,他立刻抽出那張丑角牌,但這回他把整副牌都保存起來。

  我看出,爸爸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那五十二張牌上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比他想像的要清涼得多。他看了一眼,立刻把整副牌塞進上衣的口袋。

  「世界上有那麼多女人,實在不可思議。」他仿佛在自言自語。顯然,他是硬擠出這句話,以掩飾他的尷尬。

  這句話當然是一句廢話,因為世界上的人口本來就有一半是女人嘛。但他真正的意思可能是:世界上有那麼多裸體女人,實在不可思議。

  如果這真是爸爸的意思,那我倒是完全同意。我覺得,把五十二位裸體模特兒集中在一副牌裡頭,未免過分了些。這真是個餿主意,因為你實在不能用一副裸女撲克牌來打牌。「黑桃K」、「梅花4」之類的符號,固然印在每一張牌的左上角,但打牌時,你若一直盯著牌上的美女瞧,又怎能專注於牌局呢?

  整副牌中,唯一的男人是那張丑角牌上印著的一尊希臘或羅馬雕像,頭上戴著山羊角,身上一絲不掛,就像所有的古代雕像。

  我們父子倆回到車上時,我心裡一直想著那副奇異的撲克牌。

  「爸爸,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乾脆娶個新太太,忘掉那個離家出走的老婆?何必花大半輩子,尋找一個迷失了自我的女人呢?」路上我問爸爸。

  爸爸哈哈大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我承認,姻緣這種事情有點玄奇。全世界總共有五十億人,而你卻偏偏愛上她,打死也不願用她來交換任何其他女人。」

  我們不再提起那副撲克牌。雖然那裡頭有五十二個搔首弄姿、擺各種媚態的女人,但我知道,在爸爸心目中,這副牌欠缺最重要的一張牌。我們父子前往雅典的目的,就是把這張牌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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