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10

2024-10-09 22:04:13 作者: 喬斯坦·賈德

  ……星星像遙遠的島嶼,小帆船永遠到達不了……

  「那天晚上,我離開漢斯的小木屋後,彩虹汽水的滋味還一直停留在我身體裡頭。我的耳朵會突然感受到櫻桃的滋味,而薄荷的芬芳會驟然掠過我的手肘,然後,一股辛辣的大黃根味道會鑽進我的膝蓋。

  「月亮雖然已經沉落了,但山上的天空卻四處閃爍著明亮的星星,乍看之下,有如一個巨大的鹽罐子被打翻了似的。

  「我以前覺得自己是地球上一個渺小的人,而如今透過我的整個軀體——彩虹汽水仍在我體內——我卻深切地感受到地球是我的家園。

  「我已經明白,為什麼漢斯說彩虹汽水是危險的飲料。它會在人們心中激起一股永遠無法滿足的渴望。這會兒,喝了彩虹汽水後,我已經開始有更多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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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華德馬街時,我遇見父親。他正搖搖晃晃地從華德馬酒館走出來。我走到他身邊告訴他,我剛去探訪了麵包店師傅漢斯。他一聽頓時大發雷霆,結結實實賞了我一記耳光。

  「我原本心情很好,沒想到莫名其妙挨了一耳光,一時感到委屈,忍不住放聲大哭。父親看見我哭,也跟著流下淚來。他請求我原諒,但我沒理他,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回家去。

  「那天晚上睡覺前,父親對我說,我媽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女人,就像天使一樣,糟就糟在他抗拒不了魔鬼的誘惑,染上了酒癮,不能自拔。這是父親生前對我講的最後一句話。不久之後,他就被酒精毒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麵包店去看望漢斯。我們都刻意不談彩虹汽水的事。它不屬於山下的村莊——它屬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心裡頭我和漢斯都知道,從今以後,我們兩人得共同守護一個深深的秘密。

  「如果漢斯問我能不能守住這個秘密,我想我心裡會很不高興,因為那表示他不信任我。幸而這個老麵包師了解我,覺得無須多此一問。

  「漢斯走進鋪子後面的烤房,用油和面做一些點心,而我則坐在一張板凳上,呆呆望著玻璃缸中的金魚。它那身五彩斑斕的顏色,從來不會讓我看膩。瞧它在水中游來游去、竄上竄下的活潑勁兒,仿佛心中有一股奇妙的欲望在不斷地驅動它。它身上覆蓋著靈活的小鱗片。它那雙眼睛如同兩個漆黑的小圓點,一天到晚都睜開著,從不閉合起來。只有那張小嘴巴不停地開著,合著。

  「我心裡想,每一隻小動物都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在玻璃缸中游來游去的這條金魚,只有這一生可以活;當生命走到盡頭時,它就從此不再回到世間來。

  「我正要站起身來走出鋪子,到街上去逛逛——通常早上探訪過漢斯後,我都會到街上溜達——漢斯突然轉過身子對我說:『艾伯特,今天晚上你會到我家來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把小島的事情告訴你呢!』他說,『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我轉過身來,伸出兩隻胳臂摟住他的脖子。『你不能死!』我忍不住哭起來,『你千萬千萬不能死啊!』

  「『人老了都會死的,』漢斯緊緊攬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是,老一輩的人走後,年輕一代的人能夠繼承他們的事業。』

  「那天晚上我依約走上山去。漢斯站在屋外的抽水機旁迎接我。

  「『我把它收藏起來了。』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彩虹汽水。

  「『哦,我可不可以再喝一口呢?』我忍不住問道。

  「漢斯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搖搖頭:『絕不可以。』

  「他板起臉孔,神情變得十分嚴肅。但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我明白,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嘗這種玄秘的飲料了。

  「『這瓶汽水會一直收藏在閣樓里,』漢斯告訴我,『半個世紀以後才能再拿下來。那時,會有一個年輕人來敲你的門,而你就得讓他嘗一嘗這瓶甘露。就這樣,瓶子裡的東西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然後,到了那麼一天,這一股非比尋常的水流就會流向明日的國度,注入希望的海洋。孩子,你明白嗎?你會不會嫌我太嘮叨?』

  「我告訴漢斯,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我們一塊走進那間擺滿世界各地奇珍異寶的小木屋。就像昨晚那樣,我們在火爐旁坐下來。桌上放著兩個杯子,漢斯拿起一個老舊的玻璃壺,把裡頭裝著的越橘汁倒進杯里,然後開始講故事——」

  1811年1月,隆冬的夜晚,我出生在德國北部的城市盧比克。那時,拿破崙戰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我父親是個麵包師,就像現在的我一樣,但我從小就決定當水手。事實上,我也不得不到海上討生活。我們家裡有八個孩子。父親那間小麵包店,實在餵不飽八張嗷嗷待哺的嘴巴。1827年,我剛滿十六歲,就到漢堡投效一家船公司,在一艘大帆船上當起水手來。那是一艘在挪威城鎮艾倫達爾註冊的遠洋船舶,名字叫做瑪莉亞。

  在往後的十五年中,瑪莉亞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生命。1842年秋天,這艘船載著貨物從荷蘭的鹿特丹出發,準備駛往紐約。船上的水手經驗都很豐富,但這回卻不知怎麼搞的,指南針和八分儀都出了毛病,以至於我們離開英吉利海峽後,航線過於偏向南方。我們一路朝向墨西哥灣航行。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

  在公海上航行了七八個星期後,照理說我們應該已經抵達港口,但眼前卻不見陸地的蹤影。這時,我們的位置可能是在百慕達南方某處。一天早晨,風暴來臨了。那一整天風勢持續加強,最後演變成一場威力十足的颶風。

  海難發生的經過,我記不太清楚了,只曉得在颶風的橫掃下,船整個翻在海中。事情發生得太快,如今我只有零碎而模糊的記憶。我記得整艘船翻轉過來,浸泡在水中;我也記得有一個船員被風浪卷到海里,消失不見。我只記得這些。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醒轉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艘救生艇上。大海已回復了平靜。

  到現在我還不確定,當時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是幾個鐘頭,也可能是好幾天。在救生艇上甦醒過來後,我的時間意識才逐漸恢復。後來我才知道,我們那艘船整個沉沒在海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是唯一的生還者。

  救生艇上有一枝小桅杆。我在船頭甲板下找到一塊老舊的帆布,於是將它升起來,試圖依靠太陽和月亮的方向行駛。我判斷,此時我的位置應該是在美國東海岸某處,所以我就一直朝西航行。

  我在海上漂流了一個多星期。大海茫茫,我連一片帆影也沒看到。這期間,除了餅乾和水,我沒吃過任何東西。

  我永遠記得在海上的最後一個夜晚。在我頭頂上,滿天星光閃爍,但那些星星卻像遙遠的島嶼,是我這艘小帆船永遠到達不了的。我忽然想到,此刻的我和遠在德國盧比克市的雙親,同處在一個天空下,仰望相同的星星,但彼此卻又相距那麼遙遠。艾伯特,你知道嗎?星星永遠都不吭聲的。它們根本不在乎地球上的人怎樣過日子。

  很快地,父母親就會接到噩耗:我已隨著「瑪莉亞」號沉沒在大海里。

  第二天清晨,天氣十分晴朗,朝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突然,我看到遠處出現一個黑點。最初我以為那只是我眼中的一粒沙塵,但我使勁揉揉眼睛,那個小黑點依舊存在一動不動。我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一座小島。

  我設法將船導引向那座小島,但卻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海流從島那邊涌過來,阻止我的船向它靠近。我卸下船帆,找出兩枝堅實的木槳,背向小島坐著,把槳安放在船舷的槳架上。

  我使盡全力,不停地劃啊,劃啊,但船卻一動也不動。如果我不能抵達小島,眼前無邊無際的大海就會成為我的葬身之地。船上儲備的淡水已經消耗完;我已經一整天沒喝過水了。這座小島是我唯一的生路。我一口氣劃了好幾個鐘頭,手掌都被槳磨破,流出血來。

  我又拼命劃了幾個鐘頭,然後回頭望去,發現小島已經變得大些,輪廓清清楚楚顯露了出來。我看到一個周遭長著棕櫚樹的礁湖。但我還沒有抵達目的地;眼前還有一段艱辛的路程。

  終於,我的辛勞有了報償。晌午時分,我把船划進了礁湖,感覺到船首輕輕碰觸到岸邊。

  我爬下船來,將船推到沙灘上。在海上漂流了那麼多天,我的腳終於踩到陸地。一時間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我吃掉最後一份乾糧,然後才將船推到棕櫚叢中。我急著想知道島上究竟有沒有水。

  雖然我終於來到一座熱帶島嶼,保住了一條命,但前景卻不十分樂觀。這座島看起來小得可憐,周遭看不到一點人煙。從我現在站的地方眺望,整座島幾乎一覽無遺。

  島上樹木不多。突然,我聽到一株棕櫚樹上響起鳥兒的歌聲。這個時候聽到鳥兒的鳴叫,覺得格外悅耳,因為這表示島上有生命存在。我當了那麼多年水手當然知道這隻唱歌的鳥兒並不是一隻海鳥。

  我把船留在岸邊,然後沿著一條小徑走到鳥兒唱歌的棕櫚樹下。愈往裡頭走,就愈覺得這座島嶼其實並不小。一路上,我看到愈來愈多的樹木,也聽到愈來愈多的鳥兒唱歌。我也發現,這兒生長的花卉和灌木,跟我以往所見過的大不相同。

  從沙灘上眺望,我只看到七八棵棕櫚樹,但這會兒走在小徑上,我卻看到兩旁長滿高大的玫瑰樹,而一小叢棕櫚就矗立在前方。

  我加快腳步,往那一叢棕櫚走過去。這一來我就可以推斷出這座島到底有多大。我走到棕櫚樹下,發現前面有一片濃密的森林。我轉過身子,我剛剛划過的那個礁湖就躺在我的眼前。在我左邊和右邊,大西洋的粼粼波光閃爍在明艷的陽光下,有如黃金一般。

  我現在不願想太多,只想看看這片森林的盡頭究竟在哪裡。於是,我拔起腿來跑進樹叢中。從森林另一邊走出來時,我發現自己被圍困在一個深谷裡頭,再也看不到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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