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學

2024-10-13 07:11:02 作者: 喬斯坦·賈德

  「我們不要被水怪之類的東西打斷。在我們今天結束前,我要和你談康德的倫理學。」

  「請快一點,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由於休謨懷疑我們通過理性與感官能夠獲得的知識,因此康德不得不把生命中許多重要的問題再想透徹。其中之一就是關於倫理的問題。

  「休謨說我們永遠不能證明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不是嗎?他說我們不能從『是不是』的語句得出『該不該』的結論。

  「休謨認為無論我們的理性或經驗都不能決定是非與對錯,決定這些的乃是我們的感覺。對於康德而言,這種理論基礎實在太過薄弱。」

  「這是可以想像的。」

  「康德一向覺得是與非、對與錯之間確實是有分別的。在這方面他同意理性主義者的說法,認為辨別是非的能力是天生就存在於人的理性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何謂是、何謂非。這並不是後天學來的,而是人心固有的觀念。根據康德的看法,每一個人都有『實踐理性』,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辨別是非的智慧。」

  「這是天生的?」

  

  「辨別是非的能力就像理性的其他特質一樣是與生俱來的。舉個例子,就像我們都有感知事物因果關係的智慧一樣,我們也都能夠感知普遍的道德法則。這種道德法則和物理法則一樣都是絕對能夠成立的。對於我們的道德意識而言,這是很基本的法則,就像對我們的智慧而言,『事出必有因』以及『七加五等於十二』乃是很基本的觀念一樣。」

  「這個道德法則的內容是什麼呢?」

  「由於這個法則在每個經驗之先,因此它是『形式的』,也就是說,它必不限於任何特定的情況。因為它適宜於古往今來每個社會、每一個人,所以它不會告訴你你在什麼情況下應該做什麼事,而是告訴你在所有的情況下你應該有的行為。」

  「可是就算你內心有一套道德法則,如果它不能告訴你在某些情況下應該怎麼做,那又有什麼用呢?」

  「康德指出,這套道德法則乃是『無上命令』(categorical imperafive),意思就是這套法則是『無條件的』、適用於所有情況的。它也是一項『命令』,是強迫性的,因此也是絕對權威的。」

  「原來如此。」

  「康德用好幾種方式來說明這個『無上命令』。首先他說應如此做,好使你做事的原則將通過你的意志而成為普遍的自然法則。」

  「所以當我做某件事時,我必須確定自己希望其他人在同樣情況下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一點也沒錯。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才會依據內心的道德法則來行事。康德也說明『無上命令』的意義乃是:尊重每一個人的本身,而不要將他當成達到某種外在目的的手段。」

  「所以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別人。」

  「沒錯,因為每一個人本身就是目的。不過,這個原則不只適用於他人,也適用於我們自己。我們也不可以利用自己,把自己當成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

  「這使我想到聖經上的金科玉律:欲人施於己者,己必施諸人。」

  「是的,這也是一個『形式上』的行為準則,基本上適用於所有道德抉擇。你可以說你剛才講的金科玉律正是康德所謂的普遍性道德法則。」

  「可是這顯然只是一種論斷而已。休謨說我們無法以理性證明何者是、何者非的說法也許是有道理的。」

  「根據康德的說法,這個道德法則就像因果律一樣是絕對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這當然也是無法用理性來證明的,但是它仍然是絕對的、不可改變的。沒有人會否認它。」

  「我開始覺得我們談的其實就是良心。因為每個人都有良心,不是嗎?」

  「是的,當康德描述道德法則時,他所說的正是人類的良心。我們無法證明我們的良心告訴我們的事情,但我們仍然知道它。」

  「有時候我們對別人很好或幫助別人,可能只是因為我們知道這樣做會有好處,也可能是因為我們想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

  「可是如果你只是為了想受人的歡迎而與別人分享東西,那你就不算是真正依據道德的法則行事。當然你的行為並沒有違反道德法則(其實這樣就算不錯了),但是真正的道德行為是在克服自己的情況下所做的行為。只有那些你純粹是基於責任所做的事才算是道德行為。所以康德的倫理觀有時又被稱為『義務倫理觀』。」

  「譬如說,我們可能會感覺為紅十字會或教會的義賣籌款是我們的義務。」

  「是的,重要的是:你是因為知道一件事情是你應該做的才去做它。即使你籌的款項在街上遺失了,或它的金額不足以使那些你要幫助的人吃飽,你仍然算是已經遵守道德法則了,因為你的行為乃是出自一片善意。而根據康德的說法,你的行為是否合乎德正取決於你是否出自善意而為之,並不取決於你的行為後果。因此康德的倫理學有時也被稱為善意的倫理學。」

  「為什麼他一定要分清楚在哪一種情況下我們做的事才真正符合道德原則?我想最重要的應當是我們做的事確實對別人有所幫助。」

  「的確如此。我想康德一定不會反對你的說法。但是,只有我們自己確知我們純粹是為了遵守道德法則而行動時,我們的行為才是自由的。」

  「只有在遵守一項法則的時候,我們的行為才是自由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對於康德來說並不奇怪。你也許還記得他必須『假定』人有自由意志。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康德也說過每一件事都服從因果律,那麼我們怎麼會有自由意志呢?」

  「我怎麼會知道?」

  「在這點上,康德把人分為兩部分,有點像笛卡爾說人是『二元的受造物』一樣,因為人有身體,也有心靈。康德說,作為一個由物質形成的生物,我們完全受到不變的因果律的支配。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感官經驗。這些經驗因為某種必要性而發生在我們身上,並對我們造成影響,不管我們樂意與否。但我們不僅是由物質形成的受造物,也是具有理性的受造物。」

  「請你再說明一下。」

  「作為一個由物質形成的存在者,我們完全屬於自然界,因此受到因果律的支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自由意志可言。可是作為一個有理性的存在者,我們在康德所謂的『物自身』(與我們的感官印象沒有關係的世界本身)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有在我們追隨我們的『實踐理性』,並因此得以做道德上的抉擇時,我們才有自由意志可言。因為當我們遵守道德法則時,我們也正是制定這項法則的人。」

  「是的,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對的。因為是我自己(或我內心的某種東西)決定不要對別人不好的。」

  「所以當你選擇不要對別人不好時——即使這樣會違反你自己的利益——你就是在從事自由的行為。」

  「而如果你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不算自由或獨立。」

  「我們可能會成為各種事物的奴隸,我們甚至可能成為我們的自我中心思想的奴隸。獨立與自由正是我們超脫自我的欲望與惡念的方法。」

  「那動物呢?我想它們大概只是遵循自己的天性和需求,而沒有任何遵守道德法則的自由,不是嗎?」

  「對。這正是動物與人不同的地方。」

  「我懂了。」

  「最後,我們也許可以說康德指引了一條道路,使哲學走出了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之間的僵局。哲學史上的一個紀元於是隨著康德而結束。他死於一八〇四年,當時我們所謂的『浪漫主義』正開始發展。康德死後葬在哥尼斯堡。他的墓碑上刻著一句他最常被人引用的名言:『有兩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覺神奇,心中也愈充滿敬畏,那就是我頭頂上的星空與我內心的道德準則。它們向我印證:上帝在我頭頂,亦在我心中。』」

  艾伯特靠回椅背。

  「說完了。」他說,「我想我已經把康德最重要的理念告訴你了。」

  「也已經四點十五分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請你再給我一分鐘的時間。」

  「老師沒講完,我是不會離開教室的。」

  「我有沒有說過康德認為如果我們只是過著感官動物的生活,我們就沒有自由可言?」

  「有,你說過類似的話。」

  「可是如果我們服膺宇宙普遍的理性,我們就是自由和獨立的。我也說過這樣的話嗎?」

  「說過呀。你幹嗎要再說一遍?」

  艾伯特傾身向前,靠近蘇菲,深深地凝視她的眼睛,並輕聲地說道:

  「蘇菲,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

  「你是什麼意思?」

  「孩子,你要走另外一條路。」

  「我不懂。」

  「人們通常說:眼見為信。可是即使是你親眼見到的,也不一定能相信。」

  「你以前說過類似的話。」

  「是的,在我講帕梅尼德斯的時候。」

  「可是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唔……我們坐在台階上講話的時候,不是有一隻所謂的水怪在湖裡翻騰嗎?」

  「對呀。真是太奇怪了。」

  「一點也不奇怪。後來小紅帽來到門口說:『我在找我奶奶住的地方。』多愚蠢的表演哪!那只是少校的把戲,蘇菲。就像那香蕉里寫的字和那愚蠢的雷雨一般。」

  「你以為……」

  「我說過我有一個計劃。只要我們堅守我們的理性,他就不能騙過我們。因為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是自由的。他可以讓我們『感知』各種事物,但沒有一件事物會讓我感到驚訝。就算他讓天色變黑、讓大象飛行,我也只會笑笑而已。可是七加五永遠是十二。不管他耍再多的把戲,這仍然會是一個事實。哲學是童話故事的相反。」

  有好一會兒,蘇菲只是坐在那兒驚奇地注視著他。

  「你走吧。」他終於說,「我會打電話通知你來上有關浪漫主義的課。除此以外,你也得聽聽黑格爾和祁克果的哲學。可是只剩一個禮拜少校就要在凱耶維克機場著陸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設法掙脫他那死纏不休的想像力。我就說到這裡為止了,蘇菲。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正在為我們兩人擬訂一個很棒的計劃。」

  「那我走囉。」

  「等一下——我們可能忘記了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

  「生日快樂歌。席德今天滿十五歲了。」

  「我也是呀。」

  「對,你也一樣。那麼我們就來唱吧。」

  於是他們兩人便站起身來唱: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親愛的席德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已經四點半了。蘇菲跑到湖邊,劃到對岸。她把船拉進草叢間,然後便開始快步穿過樹林。

  當她走到小路上時,突然看到樹林間有某個東西在動。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小紅帽獨自一人走過樹林到她奶奶家,可是樹叢間那個東西的形狀比小紅帽要小得多。

  她走向前去,那個東西只有一個娃娃大小。它是棕色的,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

  當她發現那是一個玩具熊時,便陡然停下了腳步。

  有人把玩具熊留在森林裡,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問題是這隻玩具熊是活的,並且正專心一意地忙著某件事。

  「嗨!」蘇菲向它打招呼。

  「我的名字叫波波熊。」它說,「很不幸的。我在樹林裡迷路了。唉,本來我今天過得很好的。咦,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也許迷路的人是我。」蘇菲說,「所以,你現在可能還是在你的家鄉百畝林。」

  「你說的話太難懂了。別忘了,我只是一隻小熊,而且不是很聰明。」

  「我聽說過你的故事。」

  「你大概是愛麗絲吧!有一天羅賓告訴我們你的事。所以我們才見過面。你從一個瓶子裡喝了好多好多的水,於是就愈變愈小。可是然後你又喝了另外一瓶水,於是又開始變大了。你真該小心不要亂吃東西。有一次我吃得太多,居然在一個兔子洞裡被卡住了。」

  「我不是愛麗絲。」

  「我們是誰並沒有關係,重要的是我們是什麼,這是貓頭鷹說的話。它是很聰明的。有一天,天氣很好時,它說過七加四等於十二。驢子和我都覺得自己好笨,因為算算術是很難的。算天氣就容易得多。」

  「我的名字叫蘇菲。」

  「很高興見到你,蘇菲。我說過了,我想你一定是沒到過這兒。不過我現在得走了,因為我必須要找到小豬。我們要去參加一個為兔子和它的朋友們舉行的盛大花園宴會。」

  它揮了揮它的手掌。蘇菲看到它的另外一隻手裡拿著一小片捲起來的紙。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蘇菲問。

  小熊拿出那張紙說: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迷路的。」

  「可是那只是一張紙呀!」

  「不,這不只是一張紙。這是一封寫給『鏡子另外一邊的席德』的信。」

  「原來如此,你可以交給我。」

  「你就是鏡子裡面的那個女孩嗎?」

  「不是,可是……」

  「信一定要交給本人。羅賓昨天才教過我。」

  「可是我認識席德。」

  「那又怎麼樣?就算你跟一個人很熟,你也不應該偷看他的信。」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幫你轉交給席德。」

  「那還差不多。好吧,蘇菲,你拿去吧。如果我可以把這封信交出去,也許我也可以找到小豬。你如果要找到鏡子那邊的席德,必須先找到一面大鏡子。可是要在這裡找到鏡子可不簡單哪!」

  小熊說完,就把那張折起來的紙交給蘇菲,然後用它那雙小腳走過樹林。它消失不見後,蘇菲打開那張紙開始看:

  親愛的席德:

  很可惜艾伯特沒有告訴蘇菲,康德曾經倡議成立「國際聯盟」。他在《永久的和平》那篇論文中寫道,所有國家都應該聯合起來成立一個國際聯盟,以確保各國能夠和平共處。這篇論文寫於一七九五年。過了大約一百二十五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國際聯盟成立了,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被聯合國取代。所以康德可說是聯合國概念之父。康德的主旨是,人的『實踐理性』要求各國脫離製造戰爭的野蠻狀態,並制定契約以維護和平。雖然建立一個國際聯盟是一件辛苦的工作,但我們有責任為世界《永久的和平》而努力。對康德而言,建立這樣一個聯盟是遠程目標。我們幾乎可以說那是哲學的終極目標。我此刻仍在黎巴嫩。

  愛你的爸爸

  蘇菲將紙條放進口袋,繼續走回家。艾伯特曾經警告她在樹林裡會發生這樣的事,但她總不能讓那隻小玩具熊在樹林裡滾來滾去,不停地找尋「鏡子那邊的席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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