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9 21:55:34 作者: 錢穆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小子:呼門弟子而告之。

  

  可以興,可以觀:《詩》尚比興,即就眼前事物指點陳述,而引譬連類,可以激發人之志趣,感動人之情意,故曰可以觀,可以興。興者興起,即激發感動義。蓋學於《詩》,則知觀於天地萬物,間巷瑣細,莫非可以興起人之高尚情志。

  可以群,可以怨:《詩》之教,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故學於《詩》,通可以群,窮可以怨。事父事君,最群道之大者。忠臣孝子有時不能無怨,惟學於《詩》者可以怨,雖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

  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詩尚比興,多就眼前事物,比類而相通,感發而興起。故學於《詩》,對天地間鳥獸草木之名能多熟識,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則俯仰之間,萬物一體,鳶飛魚躍,道無不在,可以漸躋於化境,豈止多識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廣大其心,道達其仁。《詩》教本於性情,不徒務於多識。

  【白話試譯】

  先生說:「小子們,為何沒有人學《詩》呀!學了《詩》,可以興起你自己,可以懂得如何博觀於天地,可以懂得在群中如何處,可以懂得處群不得意時如何怨。近處講,懂得如何奉事父母。遠處講,懂得如何奉事君上。小言之,也可使你多認識一些鳥獸草木之名。」

  (一〇)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

  為《周南》《召南》:為,猶學也。《周南》、《召南》,《詩·國風》首二篇名。《二南》之詩,用於鄉樂,眾人合唱。人若不能歌《二南》,將一人獨默,雖在人群中,正猶面對牆壁而孤立。或說:

  《周南》十一篇,言夫婦男女者九。《召南》十五篇,言夫婦男女者十一。《二南》皆言夫婦之道,人若並此而不知,將在最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見,一步不可行。

  【白話試譯】

  先生對伯魚說:「你學了《周南》、《召南》的詩嗎?一個人若不學《周南》、《召南》,那就像正對著牆壁站立呀!」

  (一一)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

  玉帛,禮之所用。鐘鼓,樂之所用。人必先有敬心而將之以玉帛,始為禮。必先有和氣而發之以鐘鼓,始為樂。遺其本,專事其末,無其內,徒求其外,則玉帛鐘鼓不得為禮樂。

  或說:禮樂之可貴,在其安上治民,移風而易俗。若不能於此,而惟玉帛鐘鼓之是尚,則不得謂之禮樂。二說皆是,當合以求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盡說禮呀禮呀!難道是說的玉帛嗎?盡說樂呀樂呀!

  難道是說的鐘鼓嗎?」

  (一二)

  子曰:「色厲而內茬,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色厲而內荏:厲,威嚴。荏,柔弱。

  譬諸小人:言於諸色小人中譬之。

  穿窬之盜:窬,猶竇。盜,竊義。穿牆壁為洞以求入室行竊。

  一說:穿謂穿壁,窬謂穴牆。依文法,似從前解為是。

  【白話試譯】

  先生說:「外貌裝得很威嚴,內心實是軟怯,那樣的人,在諸色小人中作譬喻,好算是穿牆挖洞的小偷一類吧!」

  (一三)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鄉,其群鄙俗。原同願,謹愿也。一鄉皆稱其謹愿,故曰鄉原。

  《孟子·盡心篇》有云:「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較本章多三句。或是《論語》編者刪節之,而《孟子》全錄其語。《孟子》又曰:「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說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蓋惟特立獨行之士始可入德,故孔子有取於狂狷。若同流合污,媚世偽善,則斷非入德之門。孟子發揮孔子義極精極顯,學者求入德,必細參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鄉中全不得罪的那種好人,是人類品德中的敗類呀!」

  (一四)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德必由內心修而後成。故必尊師博文,獲聞嘉言懿訓,而反體之於我心,潛修密詣,深造而默成之,始得為己之德。道聽,聽之易。

  途說,說之易。入於耳,即出於口,不內入於心,縱聞善言,亦不為己有。其德終無可成。德不棄人,而曰「德之棄」,深言其無分於成德。

  【白話試譯】

  先生說:「在道路上聽便在道路上說的那些人,是品德中的棄物呀!」

  (一五)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本章下與字同歟。古人文法有緩急,「不顯」而顯,此緩讀。得為「不得」,此急讀。患得之,即患不得之。無所不至,言其將無所不為。小則吮癰舐痔,大則弒父與君,皆生於其患失之一心。人品大略可分為三類:有志於道德者,此為己之學。有志於功名者,此為人之學。有志於富貴者,即本章之所謂鄙夫,乃不可與共學之人。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個鄙夫,可和他共同事君嗎?當他沒有得到時,只怕得不到。既已得到了,又怕或失去。若怕或失去,他會無所不為,沒有底止的。」

  (一六)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盪。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民有三疾:疾,病也。此言人有偏短,指下文狂、矜、愚言。

  或是之亡:亡,同無。求如古人之偏短而不可得,傷今俗之益衰。

  古之狂也肆:狂者志願高,每肆意自恣,不拘小節。

  今之狂也盪:盪則無所據,並不見其志之狂矣。

  古之矜也廉:矜者持守嚴,其行矜持。廉,稜角義。陗厲難近。

  今之矜也忿戾:忿戾則多怒好爭,並不見其矜持矣。

  古之愚也直:愚者暗昧不明,直謂逕行自遂,無所防戒。

  今之愚也詐:詐則挾私欺誑,並其愚亦不見矣。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古人常見有三種病,現在或許連這些病也不見了。

  古代狂者常易肆志不拘,現代的狂者則是盪無所據了。古代矜者常易廉隅陗厲,現代的矜者則成忿戾好爭了。古代愚者常易徑情直行,現代的愚者則成變詐百出了。」

  (一七)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本章重出。

  (一八)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紫之奪朱:朱,正色。紫,間色。當時以紫衣為君服,可見時尚。

  鄭聲之亂雅樂:雅樂,正音。鄭聲,淫聲也。

  利口之覆邦家:利口,佞也。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以賢為不肖,以不肖為賢,人君悅而信之,可以傾覆敗亡其國家。

  孔子告顏淵「放鄭聲,遠佞人」,則惡紫乃喻辭。孔子惡鄉愿,為其亂德。可合參。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厭惡紫色奪去了朱色,厭惡鄭聲擾亂了雅樂,厭惡利口傾覆了國家。」

  (一九)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為何孔子無端發「欲無言」之嘆?或說:孔子懼學者徒以言語求道,故發此以警之。或說:孔子有見於道之非可以言說為功,不如默而存之,轉足以厚德而敦化。此兩義皆可通,當與前篇無隱之義相參。

  或疑本章孔子以天自比。孔子特舉以解子貢「不言何述」之疑,非孔子意欲擬天設教。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想不再有所言說了。」子貢說:「夫子不再有所言說,教小子們何從傳述呀!」先生說:「天說些什麼呢?春、夏、秋、冬四時在行,飛潛動植百物在生,天說些什麼呢?」

  (二〇)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孺悲:魯人。《禮記》云:「恤由之喪,魯哀公使孺悲從孔子學士喪禮。」此次請見,當是另一時事。

  辭以疾:孔子不欲見孺悲,推辭有病。

  將命者出戶:將命,傳辭者。將孺悲之命來。待其出戶,即取瑟而歌,使之聞之,知非真有疾,俾以告孺悲。孔子既拒之,又欲使知之,孺悲殆必有所自絕於孔子。而孔子不欲顯其短,使無自新之路,故雖抑之,不彰著;雖拒之,不決絕。亦孟子所謂不屑之教誨。

  【白話試譯】

  孺悲要求見孔子,孔子不肯見,推辭有病。傳命者走出戶,孔子即取瑟彈之,又自和而歌,使將命者聽到,知道孔子沒有病。

  (二一)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鑽燧改火,期已可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

  「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三年之喪:父母死,守喪三年。時此禮久不行,宰我之問,蓋討論製作,與其存虛名,不若務實行。他曰或制新禮,改定此制。

  非宰我自欲短喪也。

  期已久矣:期,讀基,周年義。謂守喪一年已久。或曰:此期字讀期限之期,三年為期已久。下文「期已可矣」之期始讀基。

  禮必壞,樂必崩:壞,敗壞。崩,墜失。禮樂行於君子,君子居喪三年,不習禮樂,禮樂將崩壞。

  舊谷既沒,新谷既升:沒,盡義。升,登義。一年之期,舊谷已盡,新谷登收,時物皆變,喪期亦即此可止。

  鑽燧改火:古人取火,鑽一木為燧,中鑿眼。取一木為鑽,鑽頭放燧眼中,用繩力牽之,兩木相磨,火星飛爆,即成火。此燧木既燃,常保勿熄。一木將盡,另用一木接其火,後薪繼前薪,是謂傳薪。惟傳薪須隨四時改易,另鑽新燧。春用榆柳,夏用棗杏,夏季用桑柘,秋用柞楢,冬用槐檀,一年而周,此謂改火。谷已新,火亦改,故喪期亦一年已可。

  食夫稻:古代北方以稻食為貴,居喪者不食之。

  衣夫錦:錦乃有文采之衣,以帛為之。居喪衣素用布,無采飾。

  於女安乎:女同汝,孔子問宰我於心安否。父母之喪,子女悲哀在心,故食旨未甘,衣采色而心滋不適。哀戚出於自然,乃本此而制為居喪之禮。孔子告宰我,汝若覺心安,自可不遵此制。宰我本普泛設問,孔子教其反求之心以明此禮意。而宰我率答曰「安」,此下孔子遂深責之。

  免於父母之懷:子生未滿三歲,常在父母懷抱中,故親喪特以三年為斷。欲報之恩,昊天罔極,非謂三年即可脫於悲哀。此亦即人之仁心。

  天下之通喪:謂此三年之喪禮當通行於天下。

  按:此章宰我問三年之喪,其意本為討論禮制,當時亦似未有天下通行三年之喪之證。而孔子之責宰我,辭氣之厲,儼若「晝寢」一章。何以孔子對宰我獨異於對其他之門人,不可知矣。

  【白話試譯】

  宰我問道:「三年之喪,似乎期限太久了。君子三年不行禮,禮將從此而壞。君子三年不作樂,樂將從此而失。而且舊谷吃盡,新谷已收,鑽燧接火之木也都改了。似乎一年之期也就夠了。」先生說:「你親喪一年後即吃稻米,穿錦衣,心上安不安呢?」宰我說:

  「安呀!」先生說:「你心既覺安,就可如此做呀!君子居此喪期中,正因食了美味也不覺甘,聽了音樂也感不到快樂,在日常宮室中起居,總覺心不安,因此不這樣生活。現在你心若覺安,自可照常生活呀!」宰我出去了,先生說:「予的不仁呀!孩子生下三個年頭,方才離開了父母的懷抱,那三年的喪期,是天下通行的喪期呀,予是不是也有三年的愛心對於他死後的父母呢?」

  (二二)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己。」

  博弈皆局戲。博即六博,似後代之雙陸。雙方各六著,共十二棋,先擲著,視其彩以行棋。其法今不詳。今人只以擲彩為博,則與弈不相類。弈者圍棋。古弈用二百八十九道,今用三百六十一道。

  本章甚言人心必有所用。

  【白話試譯】

  先生說:「吃飽了,一天到晚心沒處用,這真難呀!不是有玩六博和弈棋的嗎?這總比沒事好一些。」

  (二三)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尚,以之為上之義。下文君子小人並說,乃以位言。惟前兩句君子字,似不即指在上位者。可見古人用君子小人字,義本混通,初非必加以明晰之分別。或說:本章似子路初見孔子時問答。

  【白話試譯】

  子路說:「君子看重勇嗎?」先生說:「君子是看重義的。君子有勇沒有義,則將為亂。小人有勇沒有義,則將為盜。」

  (二四)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

  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

  「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稱人之惡:喜稱揚人惡,可知無仁厚之意。

  居下流而訕上:訕,謗毀義。舊本無「流」字。居下訕上,可知無忠敬之誠。

  勇而無禮:此可為亂。

  果敢而窒:窒,塞義,即不通義。果敢而不通事理,將妄作而興禍。

  曰,賜也亦有惡乎:或說此句亦子貢語,則「乎」字應作「也」。或說此下始是子貢語,則與「乎」字文氣合。此曰字乃孔子曰。

  徼以為知:徼,鈔襲義。鈔襲人說以為己知。

  不孫以為勇:孫,遜讓義。人有勝己,不從不讓以為勇。

  訐以為直:訐,謂攻發人之陰私。非直而以為直。

  【白話試譯】

  子貢道:「君子亦對人有厭惡嗎?」先生說:「有的。厭惡喜好稱說別人惡的人。厭惡居下位謗毀在他上的人。厭惡勇而無禮的。

  厭惡果敢而窒塞不通的。」先生說:「賜呀!你亦有所厭惡嗎?」子貢道:「我厭惡鈔襲他人說話而自以為知的。我厭惡不懂遜讓服從而自以為勇的。我厭惡攻發別人陰私而自以為直的。」

  (二五)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視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稱「養」。待之近,則狎而不遜。遠,則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齊家之一事。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只有家裡的妾侍和僕人最難養。你若和他們近了,他將不知有遜讓。你若和他們遠了,他便會怨恨你。」

  (二六)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己。」

  本章或說乃孔子勉人及時遷善改過。四十成德之年,至是而猶見惡於人,則無望有善行矣。然此語當是有為而發,惟不知其誰為耳。

  或說:本章乃孔子之自嘆。當是孔子於時被讒也。《陽貨》一篇終於此章,見聖道之不行。下接《微子篇》,皆仁人失所,及巖野隱淪之士,亦由此章發其端。然孔子自嘆,不當用「見惡」字。當以前說為允。

  【白話試譯】

  先生說:「年到四十,還是被人厭惡,這就怕無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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