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9 21:47:44
作者: 錢穆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杞不足征:杞,周之封國,乃夏代之後。征,證成證明義。
宋不足征:宋,亦周之封國,乃殷代之後。周之封建,興滅國,繼絕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後於杞、宋。
文獻:文指典籍,獻指賢人。
此章孔子自言學夏、殷二代之禮,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兩國之典籍賢人皆嫌不足,無以證成我說。然孔子生周室東遷之後,既是文獻無征,又何從上明夏、殷兩代已往之禮?蓋夏、殷兩代之典籍傳述,當孔子時,非全無存。孔子所遇當世賢者,亦非全不能講夏、殷之往事。孔子博學深思,好古敏求,據所見聞,以會通之於歷史演變之全進程。上溯堯、舜,下窮周代。舉一反三,推一合十,驗之於當前之人事,證之以心理之同然。從變得通,從通知變。
此乃孔子所獨有的一套歷史文化哲學,固非無據而來。然雖心知其意,而欲語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說,則不能不有憾於文獻之不足。
即在自然科學中,亦時有不能遽獲證明之發見,何況人文學科之淵深繁賾。則無怪孔子有雖能言之而證成不足之嘆。學者當知學問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與《為政篇》「殷因於夏禮」章參互並讀。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能說夏代之禮,惜乎祀國不夠為我說作證明。我能說殷代之禮,惜乎宋國不夠為我作證明。這因祀、宋兩國現存的典籍和賢人皆不足之故。否則我准能把來證成我說了。」
(一〇)
子日:「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褅:周制,舊天子之喪,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廟,必先大祭於太廟,上自始祖,下及歷代之祖皆合祭,謂之褅。又稱吉褅。褅者,褅也。遇合祭,列祖先後次序,當審褅而不亂。又每五年一褅祭,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廟,為合祭,與群廟各別之祭不同,亦與郊天之祭不同。諸侯惟不當郊天,然亦有褅祭。魯文公時,躋升其父僖公於閔公之前。僖公雖為閔公之庶兄,然承閔公之君位;今升於閔公前,是謂逆祀,《春秋》譏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於陽虎,此後殆仍是僖躋閔前。此章之褅,當不指吉褅。因孔子仕魯,在定公十四年,此時未有國喪。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魯,故知不指吉褅言。然則此章之褅,乃指五年之褅祭。
既灌而往:灌,借作裸字,又作盟,乃酌鬯初獻之名。鬯者,煮香草為郁,和黍釀酒,其氣芬芳,以之獻於屍前。孔子不贊成魯之逆祀,故於褅祭不欲觀。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畢而後迎牲,尚是行禮之初。自灌以往即不欲觀,無異言我不欲觀有此褅禮。
本篇二十六章,多論當時之禮樂。然時移世易,後世多不能明其意義之所在。如本章,後儒紛紛考訂,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說,其他則略。非謂古禮必當考,特由此可以窺見孔子當時論禮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義存焉,固不當以自己時代之主觀,而對歷史往事盡作一筆抹殺之輕視。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對褅禮,只待香酒初獻灌之後,便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一)
或問褅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不知也:本章承上章來。孔子不贊成魯之褅禮,或人因此為問。
孔子不欲深言,故諉曰不知。
示諸斯乎:一說:示,同視。又一說:示,當作寘,同置。斯指下文掌字。從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雲如有知其說者,其於天下事,將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從後解,謂天下如置諸掌,如孟子謂:「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兩解均可通,今姑從後解。
指其掌:此《論語》記者記孔子言時自指其掌。
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張以禮治天下之意。蓋報本追遠之義,莫深於褅,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禮。《左傳》定公八年載,陽虎欲去三桓,乃順祀先公而祈焉。可見文公之逆祀,其事悖於人心,魯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陽虎欲為亂,猶藉此以收人心,並以彰三桓之非。蓋魯政主於三桓,魯之失禮,即三桓之失政。昧於禮意者,亦可謂若文公之躋僖於閔,亦人子孝親之心;而不知其大悖禮而可以召亂。《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禮,褅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可為此章之註腳。孔子畢生崇拜周公,實深有契乎周公制禮以治天下之深旨。蓋禮治即仁治,即本乎人心以為治。禮本乎人心,又綰神道、人倫而一之,其意深遠,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僅為魯諱,亦實有所難言。
又按:秦漢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違禮,亦將陷於不仁。不仁則不足以為孝。如宋之有濮議,明之有大禮議,此與孔子之不欲觀於魯之褅,皆脈絡相承。今雖時異世易,古人之所爭於禮者,今多不識其意旨之所在。縱曰考禮議禮,其事非盡人所能,然古人言禮之意,則終不可以不知。故於此兩章,粗為闡述其大義。
【白話試譯】
有人問:關於褅祭之禮的說法。先生說:「我不知呀!若有能知褅禮說法的人,他對整個天下,正像擺在這裡呀!」先生一面說,一面指著自己的手掌。
(一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
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禮本對鬼神而設,古人必先認有鬼神,乃始有祭禮。但孔子平常並不認真討論鬼神之有無,只臨祭時必誠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兩句,乃孔子弟子平時默觀孔子臨祭時情態而記之如此。或說,此兩句乃古語,下文子曰云雲,乃孔子因此語而感發為說,今不從。
吾不與祭如不祭:孔子雖極重祭禮,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臨祭時之心情。故言苟非親自臨祭,縱攝祭者亦能極其誠敬,而於我心終是闕然,故云祭如不祭。蓋我心思慕敬畏之誠,既不能親切表達,則雖有牲牢酒醴,香花管樂,與乎攝祭之人,而終是失卻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記者記其言,因連帶記及孔子平日臨祭時之誠敬,以相發明。
本章發明孔子對祭禮之意見。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論以表達其對祭禮之意見,本章亦僅就其日常之心情實感而道出之。此等處,學者最當細細體玩。因孔子論學,都就人心實感上具體指點,而非憑空發論,讀《論語》者首當明白此義,並當知吾人雖生兩千五百載之後,而有時我心之所實感,仍可與孔子當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為古今而殊,可於孔子之言,彌見其親切而有味。
【白話試譯】
先生在祭祖先時,好像真有祖先們在受祭。他祭神時,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說:「我若不親身臨祭,便只如不祭。」
(一三)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
「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王孫賈:衛大夫。
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古有此語,賈引為問。奧,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灶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說:古人祭灶,先於灶徑,即灶邊設主祭之。畢,又迎屍於奧,擺設食物再祭之。
主以木為,古人謂神即棲於此上。屍以人為,祭時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謂之屍。此章奧與灶實指一神,蓋謂媚君者,順於朝廷之上,不若逢迎於燕私之際。或謂奧灶當直指人言,居奧者雖尊,不如灶下執爨者實掌其飲食,故謂媚奧不如媚灶。奧指衛君之親幸,灶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孫賈引此語問孔子,意欲諷孔子使媚己。或曰:
王孫賈或因孔子曾見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隱喻借援於宮閫,不如求合於外朝。此乃賈代孔子謀,非欲孔子之媚於己。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孔子意,謂但知依理行事,無意違理求媚。衛君本所不欲媚,何論於朝廷之上,抑燕私之際乎?抑又何論於近幸之與權臣乎?
【白話試譯】
王孫賈問道:「俗話說的,與其在奧處求媚,不如在灶處求媚,這是什麼意思呀?」先生說:「不是這樣的。若獲罪了上天,什麼去處也用不上你的禱告了。」
(一四)
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監於二代:監,猶視也。二代指夏、殷。
鬱郁乎文哉:文指禮樂制度文物,又稱文章。鬱郁,文之盛貌。
歷史演進,後因於前而益勝,禮樂日備,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
吾從周:孔子自稱能言夏、殷二代之禮,又稱周監於二代,而自所抉擇則曰從周。其於三代之禮,先後文質因革之詳,必有其別擇之所以然,惜今無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從周而更有所改進發揮,此章乃孔子自言製作之意。否則時王之禮本所當遵,何為特言「吾從周」?
按:三代之禮,乃孔子博學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溫故。其曰「吾從周」,則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語其門弟子者,決不於此等歷史實跡絕口不道,然《論語》記者則於此等實跡皆略而不詳。讀者必當知此意,乃可與語夫「好古敏求」之旨。若空言義理,而於孔子以下歷史演進之實跡,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豈得為善讀《論語》,善學孔子。
【白話試譯】
先生說:「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進,它的一切制度禮樂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張遵從周代的。」
(一五)
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子入大廟:大,讀太。太廟,魯祭周公之廟。時孔子當在青年,始仕於魯,得人太廟助祭。
每事問:祭事中禮樂儀式,乃及禮器所陳,孔子每事必問,若皆不知。
孰謂鄹人之子知禮:鄹,魯小邑,孔子父叔梁紇嘗為鄹邑大夫。
孔子生於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僅指其少年,亦輕視之辭。
時孔子已先有知禮之名,而於太廟中種種禮器儀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
子聞之:事後孔子聞此或人之語。
是禮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問辭。孔子非不知魯太廟中之種種禮器與儀文,然此等多屬僭禮,有不當陳設舉行於侯國之廟者。
如雍之歌不當奏於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徹祭。有人知其非禮,不欲明斥之,乃偽若不知,問適所歌者何詩?孔子人太廟而每事問,事正類此。此乃一種極委婉而又極深刻之諷刺與抗議。淺人不識,疑孔子不知禮,孔子亦不明辨,只反問此禮邪?孔子非不知此種種禮,特謂此種種禮不當在魯之太廟中。每事問,冀人有所省悟。舊注「是禮也」三字為正面自述語,謂此乃孔子敬謹自謙,知而猶問,即此是禮。兩說相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語氣上,而孔子在當時之神情意態,判若兩人。昔人謂讀書貴能識字,洵不虛矣。
本章記孔子少年時初進魯太廟一番神情意態,而孔子當時之學養與其抱負,亦皆透切呈現,活躍在眼前。學者須通讀《論語》全書而善自體會之,庶可更深領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
【白話試譯】
先生初進太廟,遇事輒問。或人說:「那個人說這一位鄹邑的年輕人知禮呀?他跑進太廟,什麼事都要問。」先生聽到了,說:
「那些就算是禮嗎?」
(一六)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不主皮:古之射,張一布,稱為侯。或畫五彩畫獸,為正。
或於布中心貼一皮,或熊或虎或豹,為鵠。不主皮,或說:射以觀德,但主於中,不主貫革。皮即革也。或說:主皮之射見《儀禮·鄉射禮》,貫革之射見《小戴禮·樂記》,二者有別。貫革謂射穿甲革,如養由基射甲徹七札之類,此乃軍射。禮射則用皮侯,不用革。今按:射必主中,斷無不主中而為射者。射不主皮,既不能解為不主中,則上說但主中不主貫,自為正解。射既有「中」與「貫」之別,則貫指革言,亦自無疑。射不主皮,謂皮可以該布,又何不可以該革?故知上解主皮為貫革,通上下文而說之,亦自見其可信。《儀禮》、《小戴禮》其書皆出《論語》後,不得以兩書或言主皮,或言貫革,遂謂《論語》言主皮決不指貫革。
為力不同科:科,等級義。人力強弱不同等,故射主中,不主貫。漢儒因見《儀禮》言主皮,《小戴禮》言貫革,疑《論語》此章「不主皮」不言貫革,遂疑此句「為力不同科」另屬一事,不連上文。因解「為力」乃為力役之事,丁強任力役亦分科。然當役不得稱為力,此解牽強。今不從。
古之道也:《樂記》:「武王克商,散軍郊射,而貫革之射息。」
此謂自武王克商,示天下已平,不復尚多力能殺人,故息貫革之射,正與《論語》此章所言相同。今若分《樂記》貫革與《論語》主皮為二,則「射不主皮古之道也」語義難解。蓋下逮春秋,列國兵爭,復尚力射,如養由基穿七札,見稱常時,故孔子慨嘆而稱古道。若必本《儀禮》為說,《儀禮》顯出《論語》後,豈其所記各射,孔子時皆不然,而慨稱為古之道乎?朱子注此章,不用漢儒古說,以貫革說主皮,以本章三句通為一氣讀之,最為允愜。清儒必據古注駁朱《注》,於「射不主皮」一語,多引古禮文,而於「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兩語,終無確說。就本章文氣語法字義平直求之,知朱《注》不可易。其說古禮容有違失,終無害於其釋大義之是當。
【白話試譯】
先生說:「比較射藝,不主要在能射穿皮革,因各人體力有不同,這是古人的道理呀!」
(一七)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告朔:此有兩說:一、周禮,天子於每歲季冬,頒發來歲每月之朔日,徧告於諸侯,諸侯受而藏之於其始祖之廟。每月朔,請於廟而頒之於國人,稱告朔。告,音古篤反。又一說,周天子於歲終以來歲十二月之朔布告天下諸侯,諸侯以餼羊款待告朔之使者。告朔,上告下也。告讀如字。
餼羊:依上說,告朔兼有祭,其禮用一羊,殺而不烹。凡牲,系養曰牢,烹而熟之曰饗,殺而未烹曰餼。依下說,餼謂饋客。
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依上說,魯文公時,《春秋》已有四不視朔之記載,殆在哀公時而此禮廢,而有司猶供此羊。愛,惜義。
子貢惜其無實枉殺,故欲去之。孔子則謂告朔之禮雖不行,而每朔猶殺羊送廟,則使人尚知有此禮。若惜羊不送,則此禮便忘,更可惜。依下說,周天子不復告朔於諸侯,而魯之有司循例供羊,故子貢欲去之。
今按:本章有兩解。周天子頒告朔於邦國,於禮有徵。然謂天子不復告朔,而魯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饋使者,使者既不來,試問於何饋之?其說難通。蓋周自幽、厲以後,即已無頒告朔之禮。疇人子弟分散,魯秉周禮,自有歷官,故自行告朔之禮。就《論語》本章言,仍當依上說為是。
【白話試譯】
子貢欲把每:在廟告朔所宰的那頭腥羊也去:。先生說:「賜呀!你愛惜那一羊,我愛惜那一禮呀。」
(一八)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此章所言,蓋為魯發。時三家強,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見孔子事君盡禮,疑其為諂也。凡讀《論語》章旨不明,可參以諸章之編次。
此處上下章皆言魯事,故知此章亦為魯發。
【白話試譯】
先生說:「事君能盡禮的,世人反說他是諂。」
(一九)
定公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定公:魯君,名宋。定,其諡。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於臣稱使,臣對君稱事。定公此問,顯抱君臣不平等觀念。
君使臣以臣事君以忠:禮雖有上下之分,然雙方各有節限,同須遵守,君能以禮待臣,臣亦自能盡忠遇君。或曰:此言雙方貴於各盡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禮之不至。臣不患君之無禮,患我忠之不盡。此義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對君之問,則主要在所以為君者,故采第一說。
本章見社會人群相處,貴能先盡諸己,自能感召對方。
【白話試譯】
定公問:「君使喚臣,臣奉事君,該如何呢?」孔子對道:「君能以禮使臣,臣自會盡忠奉君了。」
(二〇)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關雎:《詩經·國風》之首篇。此詩詠一君子,思得淑女為配。
當其求而未得,至於輾轉反側,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鐘鼓樂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樂之情。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詩發於人心之情感,而哀樂為之主。淫,過量義。傷,損害義。樂易逾量,轉成苦惱。哀易抑鬱,則成傷損。
然其過不在哀樂之本身。哀樂者,人心之正,樂天愛人之與悲天憫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無哀樂,是無人心。無人心,何來有人道?故人當知哀樂之有正,惟當戒其淫傷。
此章孔子舉《關雎》之詩以指點人心哀樂之正,讀者當就《關雎》本詩實例,善為體會。又貴能就己心哀樂,深切體之。常人每誤認哀樂為相反之兩事,故喜有樂,懼有哀。孔子乃平舉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義,學者更當體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禮常兼言樂,言詩又常兼言禮,兩端並舉,使人容易體悟到一種新境界。亦可謂理智與情感合一,道德與藝術合一,人生與文學合一。此章哀樂並舉,亦可使人體悟到一種性情之正,有超乎哀與樂之上者。凡《論語》中所開示之人生境界,學者能逐一細玩,又能會通合一以返驗諸我心,庶乎所學日進,有欲罷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專指樂聲言,不就詩辭言。然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則詩之言與辭,仍其本。專指樂聲,使人無所尋索,今不取。
【白話試譯】
先生說:「《關雎》那一章詩,有歡樂,但不流於放蕩。有悲哀,但不陷於傷損。」
(二一)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慄。』」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
社:古人建國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猶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樹其地所宜之木為社主。亦有不為社主,而即祀其樹以為神之所憑依者。今此俗猶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樹社木及所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東,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鄷鎬,其野宜栗。此皆蒼老堅久之材,故樹以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謂天下皆以此三樹為社。
曰使民戰慄: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樹不同,又雲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戰慄。戰慄,恐懼貌。栗,今作栗。或說此乃宰我欲勸哀公用嚴政,故率意牽搭為諷。或說古者殺人常在社,時三家專政,哀公意欲討之,故借題問社,此乃隱語示意;宰我所答,隱表贊成。或說哀公四年毫社災,哀公之問,或在此年。時孔子猶在陳,故下文曰「子聞之」。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說之。遂,行義。事已行,不復諫。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語實一義。或說乃孔子責宰我告君以使民戰慄。一說乃孔子諷勸哀公。蓋孔子既聞哀公與宰我此番之隱謀,而心知哀公無能,不欲其輕舉。三家擅政,由來已久,不可急切糾正。後哀公終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齊君謀攻田氏見殺。今采後解,雖乏確據,而宛符當時之情事。
【白話試譯】
哀公問宰我關於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說:『用栗是要使民戰慄,對政府有畏懼。』」
先生聽到了,說:「事已成,不須再說了。事既行,也不須再諫了。
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答了。」
(二二)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齊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
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識深則量大,識淺則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識。古人連稱器識,亦稱識量,又稱識度。管仲器小,由其識淺,觀下文可知。
管仲儉乎:儉,慳吝義。或人聞孔子評管仲器小,疑其慳吝。
今人亦譏慳吝者曰小器。
管氏有三歸:一說:古謂女嫁曰歸。古禮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說:歸,通饋。古禮天子四薦,諸侯三薦,桓公許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獻。一說:三歸,台名,為藏貨財之所。一說:
三歸謂三處采邑。一說:三歸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說,是其僭不知禮。第三、第四、第五說,是其富,皆非不儉。或曰:三歸謂其有三處府第可歸,連下文官事不攝,最為可從。
官事不攝:攝,猶兼義。管仲有府第三處,因事設官,各不兼攝。則其鐘鼓帷帳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陳者,亦或三處如一可知。此見管仲之奢侈不儉,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種自滿心理之表現。
然則管仲知禮乎:或人聞孔子言,管仲既非慳吝,或是知禮,故再問。
樹塞門:古人屏亦稱樹。塞,蔽義。古禮,天子諸侯於門外立屏以別內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見管仲之驕僭不遜,亦其器小易盈之證。
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好,謂好會。古禮兩君相宴,主人酌酒進賓,賓在筵前受爵,飲畢,置虛爵於坫上,此謂反爵。坫,以土築之,可以放器物,為兩君之好有反坫,則可移而徹之。後世改以木製,飾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腳幾。賓既反爵於坫,乃於西階上拜謝,主人於東階上答拜,然後賓再於坫取爵,洗之,酌酒獻主人,此謂之酢。主人受爵飲,復放坫上,乃於東階上拜,賓於西階答拜,然後主人再取爵,先自飲,再酌賓,此謂之酬。此反爵之坫,僅天子與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僅置爵於兩竹筐之內,此兩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謂知禮?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孔子盛稱其功業,但又譏其器小,蓋指管仲即以功業自滿。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顯見矣。然孔子固非輕視功業。讀者以此章與《憲問篇》孔子評管仲章參讀可見。
【白話試譯】
先生說:「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說:「管仲生活得很儉嗎?」
先生道:「管仲有三處家,各處各項職事,都設有專人,不兼攝,那好算儉?」或人說:「那麼管子知禮嗎?」先生說:「國君在大門外有屏,管仲家大門外也有屏。國君宴會,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幾,管仲宴客也有那樣的土幾。若說管仲知禮,誰不知禮呀?」
(二三)
子語魯太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語魯太師樂:語,告也。太師,樂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樂始作,先奏金,鼓鍾。翕,合義。翕如,謂鐘聲既起,聞者皆翕然振奮,是為樂之始。
從之,純如也:從,亦可讀為縱。鐘聲既作,八音齊奏,樂聲自此放開。純,和諧義。其時器聲人聲,堂上堂下,互相應和,純一不雜,故說純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義。其時人聲器聲,在一片純和中,高下清濁,金革土匏,各種音節,均可分辨明析,故說皦如也。
繹如也:繹,連續義,相生義。是時一片樂聲,前起後繼,絡繹而前,相生不絕,故說繹如也。
以成:一套的樂聲,在如此過程中完成。
或說:樂之開始為金奏,繼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詩,其時所重在人聲,不雜以器聲,其聲單純,故曰純如也。升歌之後,繼以笙入,奏笙有聲無辭,而笙音清別,故曰皦如也。於是乃有間歌,歌聲與笙奏間代而作,尋續不絕,故曰繹如也。有此四奏,然後合樂,眾人齊唱,所謂「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為樂成。古者升歌三終,笙奏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為一備也。兩說未知孰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說。
【白話試譯】
先生告訴魯國的太師官說:「樂的演奏之全部進程是可知了。
一開始,是這樣地興奮而振作,跟著是這樣地純一而和諧,又是這樣地清楚而明亮,又是這樣地連綿而流走,樂便這樣地完成了。」
(二四)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儀封人請見:儀,衛邑。封人,掌封疆之官。孔子過其地,故請見。
至於斯:斯,指儀邑。
從者見之:之,指儀封人。從者,孔子弟子隨行者,見儀封人於孔子。
二三子何患於喪乎:二三子,儀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語之。喪,失位義。孔子為魯司寇,去之衛,又去衛適陳,儀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失位為憂。
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鐸,大鈴。金口木舌,故稱木鐸。古者天子發布政教,先振木鐸以警眾。今天下無道,天意似欲以夫子為木鐸,使其宣揚大道於天下,故使不安於位,出外週遊。
【白話試譯】
衛國儀邑的封疆官,請見於孔子,他說:「一向有賢人君子過此,我沒有不見的。」孔子的弟子們領他去見孔子。他出後,對孔子的弟子們說:「諸位,何必憂慮你們先生的失位呢?天下無道久了,天意將把你們夫子當做木鐸,來傳道於天下呀!」
(二五)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韶:又作招,舜代樂名。
盡美:指其聲容之表於外者。如樂之音調,舞之陣容之類。
盡善:指其聲容之蘊於內者。乃指樂舞中所涵蘊之意義言。
武:周武王樂名。古說:帝王治國功成,必作樂以歌舞當時之盛況。舜以文德受堯之禪,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謂舜樂盡美又盡善,武樂雖盡美,未盡善。蓋以兵力得天下,終非理想之最善者。
【白話試譯】
先生說:「《韶》樂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樂十分的美了,但還未十分的善。」
(二六)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居上不寬:在上位,主於愛人,故以寬為本。
為禮不敬:為,猶行。行禮以敬為本。
臨喪不哀:臨喪,如臨祭、臨事之臨,猶言居喪。
何以觀之:謂苟無其本,則無可以觀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寬,則其教令施為不足觀。為禮不敬,則其威儀進退之節不足觀。
臨喪不哀,則其擗踴哭泣之數不足觀。或說:本章三句連下,皆指在上位者,臨喪當解作弔喪,茲不取。
【白話試譯】
先生說:「居上位,不能寬以待下,遇行禮時不能敬,臨遭喪事,沒有哀戚,我再把什麼來看察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