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金履祥、黃震、王應麟
2024-10-09 21:44:02
作者: 錢穆
朱、陸對峙,已到達了宋代理學展演之最高峰。同時從呂祖謙到葉適,浙東史學已嶄然露頭角。朱、陸以下,理學上沒有更大進步,但史學則繼續有傳人。此下姑舉三人略加述說,這已在宋末元初了。
金履祥字吉父,蘭溪人,學者稱仁山先生。先事同郡王柏,同登何基之門。基師事黃干,干以「真實心地刻苦工夫」勉之。其為學宗旨,只在熟讀《四書》。晚年嘗謂:「《集注》義理自足,若添入諸家語,反覺緩散。」王柏從受教,基以胡宏語告之,曰:「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間。」桕少慕諸葛亮,自號長嘯。年踰三十,讀《論語》至「居處恭,執事敬」,惕然曰:「長嘯非持敬之道。」遂更號魯齋。其學雖篤信朱熹,而時有創見。謂《大學》「格致」之傳未亡,無待添補。謂《漢志》有《中庸說》二篇,當分「誠明」以下別為下篇。謂《太極圖說》「無極」一句,就圖上說,不以無極為無形,太極為有理。於《詩》、《書》亦多有更定。歐陽修嘗言:
《經》非一世之書。傳之謬,非一人之失。刊正補緝,非一人之能。學者各極其所見,而明者擇焉,以俟聖人之復生。
朱熹有此見識,有此氣魄,葉適掎摭,王柏崇信,貌似不同,其實都從此等見識與氣魄來。因此,經學遂透進了史學的範圍,遠為此後新經學開先路。
履祥則更進一步深入史學範圍里,他於天文、地形、禮樂、田乘、兵謀、陰陽、律歷之書,靡不畢究。但宗旨則在濂洛之學。他從王柏及事何基,那時已是南宋末年,國勢阽危,任事者束手罔措。履祥獨進奇策,請以舟師由海道直趨燕薊,搗虛牽制,以解襄樊之圍。他敘述洋島險易,歷歷有據。宋亡,屏居金華山中,著書以歿。後人謂何基清介純實似尹焞,王柏高明剛正似謝良佐,履祥則兼得之二者,而並充於一己。尤為明體達用之儒,為浙學之中興。履祥有《通鑑前編》、《論盂考證》諸書,而《論語考證》多發朱熹所未發,於朱說多所牴牾。不默守師承,也和王柏同樣。朱熹素不喜浙學,不喜浙學之治史,不料身後卻由浙學傳其學髓,此所謂金華學派。履祥又傳許謙,直到明初宋濂諸儒,還是遠承這派的余瀾。
朱熹學派,流傳在閩中與江右者,都無大興發,支離、乖戾、固陋,無不有之。只在浙東有振作。這因朱學已和二程不同,他自己實已轉移到書本考索上。因此默守訓詁傳注者,皆見為不勝任。只有透進史學範圍的,始能再有所光大。這一層,在熹本人卻未悟到。學術思想之轉變,往往當身者不清楚。這是其一例。浙中朱學,一支是金履祥,另一支是黃震。
震字東發,慈谿人,學者稱于越先生。度宗時,震進言當時大弊,曰民窮,曰兵弱,曰財匱,曰士大夫無恥。幾獲罪。宋亡,隱居窮餓而卒。他曾師事王文貫,文貫是輔廣學生。輔廣初從呂祖謙,後問學於朱熹,已是閩學與浙學之混血兒。著書散佚不傳,但他的學統則流衍有光。在蜀有魏了翁,在閩有熊禾,在浙則再傳而有震。震之學,則以獨得於遺籍者為多。默識而冥搜,大抵以自求其心之所安而止。有《日鈔》百卷,折衷諸儒,於熹亦不苟同。這一點,和王柏、金履祥近似,但履祥一派,由許謙傳宋濂,皆以文章著,故聲采發越。而震則獨與其弟子唱嘆海隅,不免稍見闇澹。
他曾說:
二程先生講明周子之說,以達於孔孟,由性命而歸之躬行,其說未嘗不兼舉。後有學者,宜已不待他求。不幸有佛氏為吾儒之異端,莊列之戲誕,遁入禪學,又為異端之異端。雖其無父無君,喪失本心,正與孝弟相反。奈何程門言心,彼亦於此時指虛空而言心;程門言性,彼亦於此時指虛空而言性,不惟大相反,而適相亂。彼之虛空,反以高廣而易入;此之切實,反以平常而易厭。故二程既沒,門人弟子多潛移於禪學而不自知。雖晦翁朱先生,相年亦幾陷焉,後始一切反而歸之平實。平生用功,多於《論語》,平生說《論語》,多主孝弟忠信。至其言太極性命等說,乃因一時行輩儒先,相與講論而發,亦本非其得已。文公既歿,其學雖盛行,學者乃不於其切實,而獨於其高遠。講學舍《論語》不言、而必先《大易》。說《論語》,舍孝弟忠信不言,而獨講一貫。凡皆文公之所深戒,學者乃自偏徇而莫知返。入耳出口,無關躬行。漢唐老師宿儒,泥於訓詁,多不精義理。近世三尺童子,承襲緒餘,皆能言義理。然能言而不能行,反出漢唐諸儒下。是不痛省而速反之,流弊當何如也。
這一番呼籲,卻很像晚明顧炎武。炎武《日知錄》,也竭力推尊他。他又說:
萬事莫不有理,學者當貫通之以理,故夫子謂之一以貫。然必先以學問之功,而後能至於貫通之地,故曾子釋之以忠與恕。蓋理固無所不在,而人之未能以貫通者,己私間之也。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忠恕既盡,己私乃克,此理所在,斯能貫通。故忠恕者,所能一以貫之者也。聖賢之學,首尾該貫,昭然甚明,初未嘗單出而為一貫之說。奈何異端之學既興,盪空之說肆行,盡《論語》二十篇,無一可借為盪空之證者。始節略忠恕之說,單摘一貫之語,矯誣聖言,自證己說。以為天下之理,自成一貫,初無事於他求。是不從事於博文而徑欲約禮也,不從事於博學詳說而徑欲反說約也,已非聖賢教人本旨矣。甚至挑剔新說,謂不必言貫,此道不必貫而本一。嗚呼!此「有物混成」之說也,而可以亂聖言哉!愚嘗考其故,其端蓋自春秋戰國來矣。夫道即理也。道者大路之名,人之無不由於理,亦猶人之無不由於路。謂理為道者,正以人所當行,欲人之曉然易見,而非超出於人事之外,他有所謂高深之道也。周室既衰,士之得志於當世者,外此道而為功名,則為管、晏之功利,為蘇、張之縱橫,為申、韓之法術。不得志於當世者,外此道而為橫議,則為老耼之清虛,為莊、列之寓言,為鄒衍之誣誕。然得志於當世者,其禍雖烈,而禍猶止於一時。不得志於當世者,其說雖高,而禍乃極於萬世。凡今之削髮緇衣,呵佛罵祖者,自以為深於禪學,而不知皆戰國之士不得志於當世者,戲劇之餘談也。凡今之流於高虛,求異一世者,自以為善談聖經,而不知此即禪學,亦戰國之士不得志於當世者,展轉之流毒也。
這一說,仍還像晚明顧炎武乃及清初顏元諸人之意見,但他說來卻別具深趣。他認為聰明智慧之士,不得志於當世,而又沒有深切薰染到孔子的教訓,他們便會捨棄忽忘了世事而論道。他們之所謂道,則只是高虛,求異於人,而因此以為害。
他又說:
高者淪空虛,卑者溺功利,不力辨之,則行之者差。周子、程子,始又不得已而詳於言。周、程既沒,學者談虛,借周、程之說,售佛老之私。向也以異端而談禪,世猶知禪學自為禪學。及其以儒者而談禪,世因誤認禪學亦為儒學。以偽易真,是非瞀亂。此而不辟,其誤天下後世之躬行,將又有大於楊、墨以來之患者。文公朱先生,於是力主知行之說,必使先明義理,別白是非,然後見之躬行,可免陷入異端之弊。此其救世之心甚切,析理之說甚精。學者因其言之已明,正其身之所行,為聖為賢,何所不可?顧乃掇拾緒餘,增衍浮說,徒有終身之言論,竟無一日之躬行。甚至藉以文奸,轉以欺世。風俗大壞,甚不忍言。然則今日其將何以救此?亦在明吾夫子之訓,而深以言之輕出為恥。其形於言也,常恐行有不類,惕然愧恥而不敢輕於言。其見於行也,常恐不副所言,惕然愧恥而不敢不勉於行。則言日以精,行日以修,庶幾君子之歸,而不致駸駸陷入虛誕欺妄之域,則可無負文公知行並進之訓矣。
這一節,上半意在批評如陸學之專務踐履而忽講明,下半則指摘朱學末流之僅有議論而更不躬行。顧炎武激於明學末流之病,特提「博學於文,行己有恥」兩語以為學的,其實震在宋末已早說了。
上述金履祥,純粹是朱熹傳統。黃震則夾有呂祖謙,王應麟卻兼可追溯於陸九淵。但兩人學術最後歸宿都在朱熹。應麟字伯厚,鄞縣人,學者稱厚齋先生。父溈,為樓昉高弟,昉是呂祖謙學生,後又從游於史彌鞏,彌鞏是楊簡門人。應麟既承家學,又自從師於王埜,埜是真德秀弟子。而德秀則號稱為得朱學之正傳。應麟又和湯漢交遊,漢亦兼治朱、呂、陸三派之學,與應麟鄰牆而居。朝夕講論濂、洛、關、閩、江西之同異,永嘉制度,西蜀史學,沙隨古《易》,蔡氏《圖》《書》,通貫精微,剖析幽眇。漢說:「我閱人良多,惟伯厚乃真儒。」大概呂祖謙本主和齊斟酌,不名一師,浙學都有此風氣。應麟兼師諸家,綜羅文獻,可謂是後起之秀。他中進士後卻說:「今之事舉子業者,一切委棄,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國家所望於通儒。」於是閉門發憤,誓以博學宏辭科自見,果得中。蒙古滅宋後二十年始卒。自擬志節於司空圖、韓惺。後人說他入元曾應山長聘,其事無可考。縱有之,山長究非命官比,無損大節。他著書極浩博,《困學紀聞》二十卷,尤為後世推重,以與顧炎武《日知錄》相擬。為後來清儒學術開先河。
他弟子胡三省,宋亡,隱居不仕,著《資治通鑑音注》、《釋文辨誤》百餘卷,亦為史學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