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周敦頤
2024-10-09 21:42:41
作者: 錢穆
中期宋學,首先第一人,該數到周敦頤。他和王安石同時較早,論其年世,應入初期。但論其學脈精神,則應推為中期宋學之始創者。
敦頤字茂叔,湖南道州人,學者稱濂溪先生。他生在學術空氣較微薄的地區。自小也是一孤兒,他當過幾任小官,輾轉江西、湖南、四川、廣東諸省。晚年隱居江西之廬山。他的學問淵源,師友講論,已無法詳考。但後人說:
孔孟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復橫渠諸大儒輩出,聖學大昌。故安定胡瑗。徂徠石介。卓乎有儒者之榘范,然僅可謂有開之必先。若論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黃百家語。
這是不錯的。敦頤的大貢獻,正在他開始闡發了心性義理之精微。就中國思想史而言,古代孔孟儒家一切理論根據,端在心性精微處。嚴格言之,這方面真可謂兩漢以來無傳人。佛教長處,在其分析心性,直透單微。現在要排釋歸儒,主要論點,自該在心性上能剖辨,能發明,能有所建立。韓愈《原性》、《原道》諸篇,陳義尚粗。李翱《復性書》,則陽儒陰釋,逃不出佛家圈套。初期宋儒,同樣沒有能深入。直要到敦頤,才始入虎穴,得虎子;拔趙幟,立漢幟。確切發揮到儒家心性學之精微處。若要闢佛興儒,從人事實際措施上,應該如歐陽修《本論》。但人事措施,也有本原,本原即在人之心性上。因此,即從人事措施言,仍還要從歐陽修轉出周敦頤。若純從思想理論言,也只有從心性學之直湊單微處來和佛學較量,才是把握到這一場戰爭最後勝負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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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敦頤學問思想之來源,連朱熹也說:「莫知其師傳之所自。」以熹之博學多聞,又距敦頤年代不遠,尚說如此;後人推測,自更難憑。據說:敦頤有《讀英真君丹訣詩》,為其題酆都觀三詩中之一。詩云:
始觀丹訣信希夷,蓋得陰陽造化機。子自母生能致主,精神合後更知微。
敦頤做過合州判官,那詩殆是他少年作。《雲笈七籤》中有陰真君傳,即是此英真君。敦頤少年,無疑曾喜歡道家言,受宋初陳摶祖師的影響。後來他做《易通書》,後人說他傳《太極圖》於穆修,修得之於种放與陳摶。此說始於朱震,承襲於胡宏,都在朱熹前,所說若可信。但敦頤去汴京,只十五歲,翌年,穆修即死。時敦頤尚是未成年,說不上學問之傳受。
又有人說:敦頤曾師潤州鶴林寺僧壽涯,以其學授二程。晁說之說。但敦頤去潤州年已四十六,在學問上早該有成就。時范仲淹知潤州,胡瑗、李覯學者群集。與敦頤同去者,尚有胡宿、許渤。依當時的風氣和情形看,敦頤也不會在那裡拜一僧人為師。又有人說:「敦頤與東林總游,久之無所入,總教之靜坐,月余,忽有得,以詩呈云云。」《性學指要》。考敦頤定居廬阜,已年五十六,明年即死了。那時他著作都已成,更說不上由東林總得來。但我們綜觀以上諸說,敦頤喜歡和方外交遊總可信。黃庭堅曾說:
濂溪先生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
後來朱熹也說:
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過人。見其有山林之志,則以為襟懷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
又作《像讚》,曰:
道喪千載,聖道言湮。不有先覺,孰開後人?書不盡言,圖不盡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
這真道出了敦頤的人格和精神。
在當時,儒學復興的風氣,已甚囂塵上。如大教育家胡瑗,大政治家范仲淹,敦頤都曾接觸過,那時學術界趨向,敦頤豈有不知?而且他還是儒學復興運動中一重要人。但他是一高淡人,好像滿不在乎,和尚也好,道士也好,都和他們往來。靜坐也好,煉丹長生也好,他都有一番興趣注意到。這樣的風度,在當時不免惹人注目,無怪別人要把此等事渲染傳述。連他兩位青年學生程顥、程頤,也似乎對他有些不諒解,所以要說:「茂叔是窮禪客。」敦頤著述,只有一部《易通書》,但程氏兄弟卻教人讀《易》當先觀王弼、胡瑗與王安石,胡瑗著有《傳》十卷,又《口義》十卷,乃其門人倪天隱所纂。王安石著有《易義》二十卷。沒有稱引到敦頤的書。程頤著《易傳》,時稱「予聞之胡翼之先生」,又稱「予聞之胡先生」,又稱「安定胡公云云」,卻從無一語及敦頤。似乎敦頤和方外蹤跡甚密,二程兄弟也懷疑。同時學者喜歡和方外來往者實不多,只王安石、蘇軾,那已在敦頤後。因此軾好友黃庭堅獨能欣賞敦頤之為人,說他:「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當知蜀學與洛學,最相水火。洛學有所謂道學氣,蜀學蘇、黃一輩人,最所不耐受,甚至嬉笑揶揄,致成間隙。從這一點看,後人所奉為正統宋學,道學家理學先生的首出大師周敦頤,卻頗無道學氣,態度甚寬和。較之稍前壁壘森嚴如孫復,劍拔弩張如石介,相懸如霄壤。而後人誤解此意,援據他和方外交遊的許多傳說和故事,來證明宋學淵源於方外。這是不善讀書論世,因此妄誣了古人,混淆了學脈。我們不得不特加以辨白。
敦頤是一個能用思想人,因此他才對多方面有興趣,肯注意。即在反對方面,他亦不忽略。他著作極少,只有一部《易通書》與一篇《太極圖說》。《易通書》只有短短四十章,卷帙並不大。但論其思想系統,則博大精深,不僅提出了當時思想界所必然要提出的問題,而且也試圖把來解決。有名的《太極圖說》,前半屬宇宙論,後半屬人生論,茲先略述其大旨。
他說:
無極而太極。
此「極」字該是「原始」義。宇宙無所始,無所始即是最先的開始。於是說明了宇宙沒有一個至善萬能的上帝在創造,因此我們也不能追尋天地原始,來奉為我們至高無上的標準。「極」字亦可作中正與標準解,如「建中立極」是也。如是亦可說,宇宙之無標準,即是其最髙標準,此即莊老自然義。
他又說: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這是說宇宙只是一個動,也可說只是一個靜。因就人之思想言,有動必有靜,動靜同時而有。很難說先動了才有靜,抑是先靜了才有動。故說「動靜互為其根」。動的就是陽,靜的就是陰,由此一陰一陽演生出金、本、水、火、土五行,再由五行演生出萬物。由於此陰陽五行種種配合方式之不同,而萬物賦性也不同。只有人,陰陽五行配合得最恰當,最勻稱,因此人才為萬物中之最秀而最靈。人類中又出有聖人,更靈秀了,才明白得宇宙人物之由來,才為人類定下中正仁義之道,而特把靜來作人類自有之標準。故曰: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
這是《太極圖說》之大義。這裡最可注意者,他把宇宙與人分作兩截講。宇宙無標準,換言之,是自然的。因此人類須自定一標準,即「立人極」。而人極該主靜,故說「主靜立人極」。但宇宙既是動靜互為其根的,人為何要偏主靜?他在此,自下一註腳,他說:
無欲故靜。
從宇宙講,一動一靜是天理,人自然也只能依照此天理。但人之一切動,該依照中正仁義之標準而動。如是則一切動不離此標準,豈不是雖動猶靜嗎?人惟到達無欲的境界,才能不離此標準。但聖人這標準,又從何建立呢?這因陰陽五行之性,配合到恰當勻稱處,始是中正仁義。人類依照此中正仁義的標準,便是依照了宇宙自然的標準。此之謂:
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
《太極圖說》的根據在《易經》,《通書》則又會通之於《中庸》。他說:
誠者,聖人之本。
誠,如雲真實如是。宇宙只是一個真實如是,聖人也只是一個真實如是。真實如是貫通動靜,永遠是一個真實如是。故曰:
誠無為,幾善惡。
「幾」是什麼呢?他說: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
人之一切動,先動在心。心早已動了,而未形諸事為,還看不出此一動之有與無,但那時早分善惡了。所以工夫要在「幾」上用。故曰:
君子慎動。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聖可學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可見一切工夫,全貴在心上用。先要此心無欲,要使此心沒有一毫預先私下的要求與趨向。那是靜時之虛。心上不先有某種私要求與私趨向,便能明白照見事理。這樣便使自己和外面通了氣。一旦外面事變來,自會應。這一種應,針對著外面事變而應,沒有絲毫預先存藏著的某種私要求與私趨向在隔斷,在遮掩,在歪曲。故曰「動直」。這全是物我之間應該如是的公理,誰來也應如此,故曰「公」與「溥」。這都是講的人生修養,也是講的心修養。
《太極圖說》與《通書》相附為用,故朱熹說:「其為說實相表里。」《易經》與《中庸》,宋明學術界,公認為是兩部重要的經典,但最先把此兩書發揮出完整的系統,細密的條理者是周敦頤。這怎能不叫後人尊奉他為宋學破暗的首出巨儒呢?
敦頤的理論,並不重在純思辨的說明上,而更重在如何見之行為與實踐,所以他才極細密地指示出一套修養方法來。這一種修養,也不是專為解決自己問題,專做一自了漢。所以他說:
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
顏子之學,似乎也偏重在心,但伊尹之志,則所志在人群。這是敦頤所以為儒學之正宗,而非方外逃世可相比擬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