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邵雍

2024-10-09 21:42:46 作者: 錢穆

  初期宋學,對宇宙問題未注意,對修養問題,也未精密地討論。周敦頤開始把此兩問題注意到,討論到。同時稍後有邵雍,也是能談宇宙問題的。二程和邵雍是好朋友:

  伊川程頤。見康節,邵雍。指食桌而問曰:「此桌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處?」康節為之極論其理,以至六合之外。伊川嘆曰:「生平惟見周茂叔論至此。」

  宋儒都想排釋老,尊儒學,但釋老都有他們一套宇宙論。要復興儒學,不能不探討到宇宙問題上。而邵雍的宇宙論,又和周敦頤不同。

  邵雍字堯夫,學者稱康節先生。其先范陽人,宋初居衡漳,雍幼隨父遷共城。其先是一刻苦力學人。他幼即自雄其才,力慕高遠,居蘇門山百源之上,布裘蔬食,躬爨,堅苦刻礪,冬不壚,夏不扇,日不再食,夜不就席者有年。

  繼之是一豪放不羈人。因之

  嘆曰:「昔人尚友千古,吾獨未及四方。」於是踰河、汾,涉淮、漢,周流齊、魯、宋、鄭之墟而始還。

  又後成為一虛心折節人。

  時李之才攝共城令,叩門勞苦之,曰:「好學篤志如何?」曰:「簡策之外,未有適也。」挺之曰:「君非跡簡策者,其如物理之學何?」他日又曰:「不有性命之學乎?」先生再拜,願受業。挺之學圖數之學於穆伯長,修。伯長剛躁,多怒罵,挺之事之甚謹。先生之事挺之,亦猶挺之之事伯長,雖野店,飯必襴,衣與裳連曰襴。始唐代,為士服,表恭謹。坐必拜。

  學成則為一曠達和怡人。

  蓬篳瓮牖,不蔽風雨,而怡然有以自樂。富弼、司馬光、呂公著退居洛中,為市園宅,所居寢息處,名安樂窩,自號安樂先生。又為瓮牖,讀書燕居其下。旦則焚香獨坐,晡時飲酒三四甌,微醺便止,不使至醉。出則乘小車,一人挽之,任意所適。士大夫識其車音,爭相迎候。童孺廝隸皆曰:「吾家先生至也。」不復稱其姓字。遇人無貴賤賢不肖,一接以誠。群居燕飲,笑語終日,不甚取異於人。故賢者悅其德,不賢者喜其真,久而益信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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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在宋學中是別具風格的。

  雍精數學,當時傳其能預知,有先見明。他著有《皇極經世》,後世江湖星命之學,都托本於雍。他又著有《觀物篇》,《漁樵問答》。他說:

  物之大者無若天地,然而亦有所盡。天之大,陰陽盡之矣。地之大,剛柔盡之矣。

  他講宇宙物質,無盡而有盡。他所謂天地有盡者,並不像近代天文學家所論宇宙之有限抑無限。他只說天是氣,地是質,氣分陰陽,質分剛柔。於是,陰陽剛柔便盡了天地與萬物。若是天地復有外,依然還是氣與質,則依然還是陰陽與剛柔。天地指氣質言,陰陽剛柔則指德性言。我們只注意在德性,便可包括盡氣質。周敦頤從時間講天地何從始,他則從空間講天地何所盡。因而注重到天地之德性上,這卻是先秦儒家的舊傳統。

  他又說:

  性非體不成,體非性不生。陽以陰為體,陰以為性。動者性也,靜者體也。

  氣只是一個體,靜看便是陰,動看便是陽。靜者我們稱之為體,動者我們稱之為性。宇宙間沒有不動的氣和物,但習慣上,我們總愛說有一個氣或物在動。在於動之中,好像有一不動者是體。其能動及如何動者則是性。故說:

  性得體而靜,體隨性而動。陽不能獨立,必得陰而後立,故陽以陰為基。陰不能自見,必待陽而後見,故陰以陽為倡。

  陽指其能動,若無體,什麼在動呢?故說「陽以陰為基」。但體終不可見,可見者必然是其體之某種性。故曰「陰不能自見,必待陽而後見」。若使某體失去其一切性,則此體終於不可見,故曰「陰以陽為倡」。如此說來,吾人所見者均乃物之性,而非物之體。均系物之陽,而非物之陰。故他說:

  故陽性有,而陰性無也。陽有所不徧,而陰無所不徧也。陽有去,而陰常居也。

  有所不徧者是「有限」,無所不徧者是「無限」。西方哲學界討究宇宙形上學,總喜歡侵入到無限。其實無限不可見,所見只屬於有限。不可見者我們稱之曰「無」,可見者我們稱之曰「有」。換言之,有限者即是有,無限者即是無。此所謂無,卻是常在這裡的一種無。有則不能常在,來了會去;生了會滅。這是一種動。在那裡動呢?在常居不去的那個常在這裡的「無」之中動。但他又說:

  無不徧而常居者允實,故陽體虛而陰體實也。

  有限者要去要滅,不是一個「虛」嗎?無限者常在,不是一個「實」嗎?如是說來,有是虛,無是實。換言之,則性是有而虛,體是無而實。這一說,實在甚新鮮,以前未經人道過。但分析說來是如此,若綜合說,則本一氣也,生則為陽,消則為陰,二者一而已矣。

  所以他又說:

  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

  又說:

  氣,一而已,王之者神也。神亦一而已,乘氣而變化,能出入於有無死生之間,無方而不測者也。

  此處所謂神,其實仍是性。但可微加分別。他說:神無方而性有質。譬如說犬之性,牛之性,這是有質的。神則只指天地宇宙而總言之,是無方的。他這一番陰陽論,性體論,神氣論,可說是蹊徑別闢的,但也確有他見地。

  從他的宇宙論轉到人生論,他說:

  天主用,地主體。聖人主用,百姓主體。

  這也可說體是陰,用是陽,是性,是神。他說:

  象起於形,數起於質,名起於言,意起於用。

  用則是有限而變動不居的。所以說:

  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則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於術矣。

  這因物理也總是有限,總是變動不居,物理因用而始見。若要強通萬理,要求物理之無所不通,則是有我之私見,如是將走入一種術,而失卻物之真理。

  他本此見解,才和周敦頤獲得異樣的意見。他說:

  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餘事也。

  這因他的宇宙論,本著他有限與無限之分別而建立,本著他變與不變之分別而建立,而他偏重在變與有限之一方。換言之,則是偏重在用的一方。故他要主張以潤身為本。

  這不是他之狹,而實是他之寬。他實為異時異地的別人多留著餘地。故他說:

  所行之路,不可不寬,寬則少礙。

  凡主張無限論,不變論,理無不可通論者,外貌像是寬,其實則是狹。主張有限論,變動論,理有不可通論者,外貌像是狹,其實則是寬。雍臨卒,

  伊川問:「從此永訣,更有見告乎?」先生舉兩手示之。伊川曰:「何謂也?」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

  此見他心裡不喜歡程頤講學路徑太狹了,故臨死以此告之。程頤則便是主張格物窮理,一旦豁然貫通者。雍卻說物理不能強通,這正是他的路寬。他學問極博雜,極闊大,所得卻極謹嚴,有分寸,處處為異時異地別人留餘地。雍之學,實近於莊周。

  但他畢竟是儒門中的莊周呀!程顥曾稱讚他說:

  昨從堯夫先生游,聽其議論,振古之豪傑也。惜其無所用於世。或曰:「所言何如?」曰:「內聖外王之道也。」

  王道無不走寬路。大抵程顥能從這裡欣賞他,程頤卻不能。因此他臨終,還特地告訴程頤這一點。

  雍有《先天卦位圖》,當時說:陳摶以《易》傳种放,种放傳之穆修,穆修傳李之才,李之才傳雍。晁以道《傳易堂記》。雍兒子也說過:

  先君子《易》學,微妙玄深,其傳授本末,則受學於李之才挺之,挺之師穆修伯長,伯長師陳摶圖南。先君之學,雖有傳授,而微妙變通,則其所自得。邵伯溫《辨惑》。

  其實能有思想人,決然能創辟。如上所舉許多話,那裡是陳摶、穆修、李之才所能想見的?必謂宋儒理學淵源自方外,總還是誣說。

  雍又有《擊壤集》,這是一部道學家的詩,在詩集裡別開一新面。王應麟曾把他詩句來說明他的先天學。應麟說:

  張文饒曰:「處心不可著,著則偏。作事不可盡,盡則窮。先天之學止此二語,天之道也。」愚謂邵子詩「夏去休言暑,冬來始講寒」,則心不著矣。「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則事不盡矣。《困學紀聞》。

  我們該細讀《擊壤集》,也可解消我們對於所謂宋代道學先生們一些想像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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