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安石
2024-10-09 21:42:15
作者: 錢穆
覯之後又有王安石,安石字介甫,臨川人,封荊國公。歐陽、李、王都是江西人,我們可稱此三人為江西派。他們都注重在政治制度上,而覯與安石更注意到經濟制度之重要。但覯論學近荀卿,而安石則尊孟子。他蚤負盛譽,曾著《淮南雜說》,見者以為孟子復生。知鄞縣,三日一治縣事,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谷於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後相神宗,力主行新法。這是范仲淹以後,第二個要奮起改革當時政治的人物。
他在思想上,亦是有重要關係的傑出人。他對「王霸」之辨,有一套新穎而深刻的見解。他說:
仁義禮信,天下之達道,而王霸之所同。王之與霸,其所以用者同,而其所以名者異,蓋以其心異而已矣。其心異則其事異,其事異則其功異,則其名亦不得不異。王者之心,非有求於天下也,所以為仁義禮信者,以為吾所當為而已矣。故王者之治,知為之於此,不知求之於彼。霸者則不然,其心未嘗仁,而患天下惡其不仁,於是示之以仁。其於義禮信亦若是。是故霸者之心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王霸論》。
這一分辨,撇開了政治,直論其心術,於是辨王霸成為辨義利。他把心術政術綰合到一起,修身正心與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這一說,遂為以後學者所遵循。這是他在宋儒思想進展上一大貢獻。本此乃有他的《大人論》。他說:
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此三者,皆聖人之名。由其道而言謂之神,由其德而言謂之聖,由其事業而言謂之大人。道存乎虛無寂寞不可見之間,苟存乎人,則所謂德也。是以人之道雖神,不得以神自名,名乎德而已。夫神雖至矣,不聖則不顯。聖雖顯矣,不大則不形。稱其事業以大人,則其道之為神,德之為聖可知。故神之所為,當在乎盛德大業。德則所謂聖,業則所謂大也。世以為德業之卑不足以為道,道之至,在於神耳,於是棄德業而不為。夫為君子者,皆棄德業而不為,則萬物何以得主乎?故曰:神非聖不顯,聖非大不形。此天地之大,古人之全體也。《大人論》。
在孟子,明明分開「大」與「聖」與「神」之三階段,他乃會合釋之,只有德業始見神,而德必於業見。於是撇開神而專重聖,又把聖著重在事業上。天下只有聖人,更無神。也只有成大事業的聖,沒有不成事業的聖。惟其有大事業,始為真道德,始為真神聖。這又是一種極新辟的意見!佛家有「法報應三身」說,依於「法身」始有「報身」與「應身」,是謂由真轉俗。他的說法,則由大而始見其為聖與神,由事業而始見其德性與神聖,則是由俗顯真。和佛家理論,正成顛倒相反。他這一番見解,實在比歐陽修《本論》更轉進一層。歐、王兩家,都學韓愈,但他們在闢佛理論上,實是愈轉愈深了。
安石思想的另一貢獻,則為他的性情論。心性之學,隋唐以來,幾乎成為釋家的擅場。韓愈闢佛,而對心性理論所涉實不深。本於儒學而來談心性的,最先是李翱《復性書》。翱說: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上篇。
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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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昏久矣,將復其性必有漸,弗思弗慮,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
這是一種「性善情惡」論。果主性善情惡,必成為陽儒陰釋。歐陽修偏重於人事,故主探本人情。但人情果惡,則其勢必趨於厭世。修乃一史學家,不喜對此問題作更深一層的探討。安石則偏近於為哲學家,故能對此問題獨標新義。他說:
喜怒哀樂未發於外而存於心,性也。喜怒哀樂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性情一也。若夫善惡,則猶中與不中也。
這裡他以未發存中為性,已發見行為情,而善惡之辨只在中不中。他提出《中庸》上「未發、已發」一問題,遂為此後宋明六百年理學家集中討論爭辨的一項大題目。而他自己意見,也大體與同時周敦頤,稍後程頤之說都相通。
安石又對如何研讀經籍,有一番深辟通明的見解。他說:
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致其知而後讀,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惟其不能亂,故有所去取者,凡以明吾道而已。《答曾子固書》。
此處所重,在致我之知以盡聖,然後於經籍能有所去取。此見解,竟可謂是宋人開創新儒學的一條大原則。
這一風氣,遠溯還自歐陽修。葉適有言:「以經為正,而不汨於章讀箋詁,此歐陽氏讀書法。」安石遂著《詩》、《書》、《周禮三經新義》,時人稱其「不憑註疏,欲修聖人之經」。當時列於學官,懸為功令,至南宋而始廢。朱熹對於諸《經》與《四書》的新注釋,也可謂由安石啟其端。
所以安石雖是宋學初期的人物,但他實已探到此後宋學之驪珠。程顥說:
介甫談道,正如對塔說相輪,某則直入塔中,辛勤登攀。雖然未見相輪,能如公之言,然卻實在塔中,去相輪漸近。
這因安石此後置身政治漩渦中,想實踐他從大人事業來證實到聖人神人的地位,不免在德性修養精微處忽略了。而後人遂也只認他是一文學家,與韓歐並列,至於他的政治措施,則永遠成為後代爭論毀譽之焦點,而他在學術思想史上的成績,則大部給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