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歐陽修
2024-10-09 21:42:07
作者: 錢穆
范仲淹以後,第二個政治人物要推歐陽修。修字永叔,吉州廬陵人,卒諡文忠。他也是一孤兒,自幼便慕效韓愈為古文,但對辟怫一層,卻與愈見解不同。他著《本論》,謂怫法為中國患,其本在於王政闕,禮義廢。他主張從政治社會問題上來轉移民間的信仰。他說:「堯、舜、三代之為政,大要在井田、禮樂與立學校。」他的意見,先須政府能注意社會的經濟井田。和教育,禮樂與學校。才始是闢佛的基礎。他《本論》共三篇,上篇晚年刪去,載《外集》,多言理財治兵。他可說是正式由學術問題轉移眼光到政治問題上來的第一人。羅大經《捫虱新語》謂:「退之《原道》辟陣佛老,欲『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於是儒者咸宗其語。及歐陽公作《本論》,謂『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此論一出,而《原道》之語幾廢。」可見《本論》意見在當時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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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修雖是一文章家,而他的抱負則偏重在政治。他曾說:
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
他對政治,亦有極開明的見地。他說:
昔三代之為政,皆聖人之事業,及其久也亦有弊。故三代之術,皆變其質文而相救。就使佛為聖人,及其弊也,猶將救之,況其非聖者乎?
他認為久必生弊,貴能善變而施以救,雖三代聖王猶不免,所以他論政並不主復古與守常,亦不非漢唐。豈特不以為非,直謂唐太宗之治,幾乎三王。葉水心《習學記言》。因此他在學術上的興趣,便轉入於史學。著有《新五代史》與《新唐書》,他也是宋學初興第一位史學家。《五代史》模仿《春秋》,著意在褒貶。石介雖確然自負以聖人之道,猶曰:「五代大壞,瀛王馮道。救之。」長樂老人之見斥,始於修之《五代史》。其《新唐書》諸志,於唐代制度利弊,剖析尤精卓。
他本著史學家觀點來衡量學術,常注重人事,不取玄談。他說:
聖人急於人事,天人之際罕言焉。聖人,人也,知人而已。天地鬼神不可知,故推其跡。人可知者,故直言其情。以人之情而見天地鬼神之跡,無以異也。然則修吾人事而已。人事修,則與天地鬼神合矣。
他認為人事當直探其內里之真情,天地鬼神則僅能推測其外表之跡象。而所據以為推測者,還是本之於人情。他又不喜談心性,因談心性,則近是哲學玄談了。他說:
性非學者之所急。《六經》之所載,皆人事之切於世者。《論語》載七十二子問於孔子,問忠孝、問仁義、問禮樂、問修身、問為政、問朋友、問鬼神,未嘗有問性者。答李詡第二書。
他論禮樂也說:
儒者之於禮樂,不徒誦其文,必能通其用。不獨學於古,必可施於今。
於是他遂不喜《中庸》,他說:
《中庸》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孔子必須學,則《中庸》所謂自誠而明,不學而知者,誰可以當之?
又曰:
勉而思之,猶有不及,則《中庸》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又誰可以當之?
他對經學,又提出了許多大膽的懷疑。疑《三傳》,《春秋論》上中下。疑《易傳》,《易童子問》。疑《河圖》《洛書》,他那些大膽的懷疑,並為他自己所提拔愛護的學者所反對。《河圖》《洛書》該是最可懷疑了,但蘇軾、曾鞏都反對。蘇軾云:「著於《易》,見於《論語》,不可誣也。」曾鞏云:「以非所習見,果於以為不然,是以天地萬物之變,為可盡於耳目之所及也。」但他仍極自信,他說:
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之偽《經》也。自孔子沒,至今二千歲,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也與修同其說也。又二千歲,將復有一人焉。然則同者至於三,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六經》非一世之書,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以無終極視數千歲,頃刻耳。是則余之有待於後者遠矣。《廖氏文集序》。
那是何等自信的精神?但自修至今不到一千年,他所疑,終於為大家所信服。這些都是他史學精神之表見,在宋學初興中,可謂別開生面。但後人卻一致推崇他文學,尊之比韓愈,這也因他在文學上的造詣和成就太過卓越了,因此把他史學上的貢獻轉而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