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淸之變法自強
2024-10-13 07:08:46
作者: 錢穆
變法自強,本屬相因之兩事,非徹底變法不足自強。而當時人則往往並為一談。所變只有關自強之法。
一則淸廷以專制積威統治中國,已達二百年,在滿洲君臣眼光裡,祖法萬不可變。滿洲君臣之傾心變法,不過求保全滿洲部族之地位。令變法而先自削弱其地位,滿君臣雖愚不出此。
二則漢人在此專制積威政體下亦多逐次腐化。當時政府裹眞讀書明理,懂得變法自強之需要與意義者亦少。
乾嘉樸學,旣造成訓詁考據瑣碎無當大體之風尚;而道光朝科舉惟遵功令,嚴於疵累忌諱,一時風氣,更使學者專心於小楷點畫之間。此風肇於曹振鑄。曹曆事三朝,凡為學政者三,典鄉、會試者各四,為軍機大臣,殿廷御試必預校閱。沒謐「文正」,蓋以循謹為專制政體下之模範大臣也。自道光以來,科場規則亦壞,請托習為故常。寒門才士為之抑遏。咸豐八年,大學士柏菱以典順天鄉試舞弊罹大辟,科場法稍肅,然至光緒中又漸弛。當時所謂正途出身者,已乏通材,何論捐貲、勞績異途之紛紛!此輩本不知變法圖強為何事,且變法無異先妨礙彼輩之地位與前途。彼輩旣不能走上前面襄助成事,彼輩又將躲在後面掣肘壞事。張之洞、劉坤一會奏變法,論及用人,云:「承平用人,多計資格。時危用人,必取英俊。今之仕途,不必皆下劣,同一才具,依流平進者多騎牆,精力漸衰者憚改作,資序已深者恥下問。其所謂更事,不過痼習空文,於中外時局素未講求,安有閱歷?而迂談謬論,成見塞胸,不惟西法之長不能採取學步,即中法之弊,亦必不肯銳意掃除。」此奏已在戊戌後,更可推想以前政界中狀況也。
在這一種政治的積習與氛圍中,根本說不到變法自強。縱有一、二眞知灼見之士,他們的意見,亦浮現不到政治的上層來。郭嵩燾謂:「西人富強之業,誠不越礦務及汽輪舟車數者。然其致富強,固自有在。竊論富強者,秦、漢以來治平之盛軌,其源由政教修明,風俗純厚,百姓家給人足,以成國家磐石之基,而後富強可言也。豈有百姓困窮,而國家自求富強之理?今言富強者,一視為國家本計,輿百姓無輿。官俗頹敝,盜賊肆行,水旱頻仍,官民交困,岌岌憂亂之不遑,而輕言富強,祗益其侵耗而已。」嵩燾以此告李鴻章,鴻章則曰:「西洋政教規模,弟雖未至其地,留心諮訪考究,幾二十年。(此光緒三年語。)人才風氣之固結不解,積重難返,由於崇尚時文小楷誤之。」其實即以鴻章言,恐亦未能深切瞭解郭氏之意。晚淸大臣能語此者惟曾國藩,曾氏已死,郭氏此等議論,索解人不得矣。
一時言富強者知有兵事,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不知有國民;知有洋務,不知有國務。此梁啟超語。卽僅就兵事、外交、洋務等而論,亦復反對之聲四起。文祥光緒二年疏:「能戰始能守,能守始能和,宜人人知之。今日之敵,非得其所長,斷難與抗,稍識時務者亦詎勿知?乃至緊要關鍵,意見頓相背。往往陳義甚高,鄙洋務為不足言。抑或苟安為計,覺和局之深可恃。是以歷來練兵、造船、習器、天文、算學諸事,每興一議而阻之者多,即就一事而為之者非其實。至於無成,則不咎其阻撓之故,而責創議之人。甚至局外紛紛論說,以國家經營自立之計,而指為敷衍洋人。所見之誤,竟至於此。」
在此情形下,遂使當時一些所謂關於自強的新事業之創興,無不遲之又遲而始出現。
舉其著者,如鐵路之興築,同治季年直督李鴻章已數陳其利,竟不果行。光緒初,英人築淞滬鐵路,購回毀廢。三年始有商建唐山至胥各莊鐵路八十裡。六年,劉銘傳入覲,力言鐵路之利,李鴻章又力贊之,而江督劉坤一以影響民生釐稅為言,臺官亦合疏反對,詔罷其議。十三年,始造津沽鐵路一百七十裡。明年,李鴻章唱議自天津接造至通州,朝議駭然,張之洞乃創蘆漢乾路說調停。後又中輟,直至二十四年始再定議,三十二年全路始成。滬寧路始於二十九年,京奉路成於三十一年,津浦路成於宣統三年。又以輪船言之,江寧條約後,外輪得行駛海上。天津條約後,外輪得行駛長江。同治十一年,直督李鴻章建議設輪船招商局。十三年,又疏請,始定議。直至光緒十年,猶申明禁令,小輪不得擅入內河。十六年,有疏請各省試行小輪者,總署王大臣仍以為不可。時江輪、海輪統名「大輪」。逮各水道外輪先後行駛,華商小輪始弛禁。日本始有東京、橫濱鐵道在同治十一年,大阪商船會社設立在光鍺十一年。又按:歐洲機械方面重要之發明,如瓦特始得蒸汽機專利權在乾隆三十四年,福爾登始造汽船在嘉慶十二年。第一道汽機鐵路之通車,在道光五年。利用汽力,為歐洲近世文化最要一特點。若中國能在同治季年即切實仿行,先後最遠亦不能出百年之外也。其後法拉第發明電機,在道光十一年,鄂圖氏發明內燃機,在光緒二年,而後近代機械之日新月異,變化益速。使天地為之異形,人生焉之轉觀者,胥此一百敷十年內事耳。中國則因有二百年來滿洲部族政權之橫梗作病,使之雖欲急起直追而不可得。其後則激蕩益遠,於政治革命之後,繼之以文化革命、社會革命,於中國內部不斷掀起徹底震盪之波瀾,而歐洲之科學輿機械,遂終無在中國社會保養,徐徐生長成熟之機會。過激者乃益複推而遠之,希望於驅逼中國投入世界革命中求出路,不知社會愈動盪,則科學機械之發展愈受摧抑。而中國社會之所以趕不上近世文化之階段者,其惟一概括,只在科學機械方面之落後。道在邇而求之遠,歧途亡羊,此之謂也。
外患刻刻侵逼,政事遲遲不進,終於使當時人的目光,轉移到較基本的人才和教育問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