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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狹義的部族政權下之士氣淸代乾嘉以前之學術

2024-10-13 07:08:26 作者: 錢穆

  一 明末遺民之志節

  淸人入關,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帶。

  

  他們反抗異族的力量是微薄的,因其非世家貴族。然而他們反抗異族的意識,則極普遍而深刻。隨於社會文化傳播之廣,北宋不如南宋,南宋不如明末。

  中國人的民族觀念,其內裹常包有極深厚的文化意義。此種觀念,遠自春秋時代已極鮮明。

  能接受中國文化的,中國人常願一視同仁,胞與為懷。故說:「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反過來說:「諸夏而夷狄,則夷狄之。」這是極端重視民族文化的表示。故曰:「聞以夏變夷,未聞變於夷。」既主放棄偏狹的、侵略的國家主義,而採取文化的、和平的世界主義,則自然可以有此態度。

  兩漢的對待匈奴、西羌諸族,招撫懷柔,引之入塞。南北朝時北方士族與諸胡合作,大率多抱有此種思想。

  遼、金的割據,雖則他們亦都慕嚮漢化,然而那時中國北方社會的文化基礎,本已削弱,所以同化異族的能力,不夠深強。因此北朝對中國史上尚有貢獻,而遼、金則無。

  元人以武力自傲而鄙視漢化。淸人則並無眞可恃的武力,一進中國,卽開科取士,公開政權,依照著中國傳統政體的慣例作實際的讓步。

  北方一部分士大夫,便開始與淸政權妥協。這在他們是承認一個異族君主,而交換到傳統政體之存在與參政權之繼續。

  但淸室煞有手段,一面公開政權作實際的讓步,一面厲行薙髮令,要中國士大夫內心承認一個文化的屈服。因此激起了南方的反抗。非叫中國人承認一種文化上的屈服,滿淸統治權亦難久存。當時南方士民擁護明政權之熱心,遠不如其擁護衣冠制度之甚。只要政體不變更,王室推移,無關重要。至於衣冠文物,則為民族文化之象徵,不肯輕變。

  惟南方士民臨時義憤的結合,抵不住漢奸手下三十年有訓練、有經驗的正規軍隊。

  結果中國士民在自身組織不健全的痛苦下屈服了。然而大部分南方士民反抗淸廷的心理,卻依然存在。當時南北兩方對異族統治的心理上之反應,正與他們社會經濟文化之相差成正比。

  中國社會機構,自漢武以下,不斷以理想控制事實,而走上了一條路向,卽以士人為中心,以農民為底層,手工業與兵士為農民之分化。而商人只成旁枝。因此社會理想除卻讀書做官,此種人在唐以前卽為門第中之家長,宋以下則為社會大眾學業上之師長。便是沒世為老農,市井貨殖,不是一條正道。此種傾向,自宋以後更顯著。宋人所講學問,與經商牟利意義極端衝突。因此好利貪財者,亦盛置田產,而不事貨殖。

  民族文化正統的承續者,操在讀書人的手裡。而讀書人所以能盡此職責,則因其有政治上的出路,科舉仕宦。使他們的經濟生活,足以維持在某種水平線之上。中國社會自漢以下,宗教勢力始終有限制,亦為此故。

  若使讀書人反對科舉,拒絕仕宦,與上層政權公開不合作,則失卻其經濟憑藉,非躬耕為農,卽入市經商,而從此他們亦再不能盡其負荷民族傳統文化之職責。魏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其門第家業皆可退守,又寺廟亦可藏身。宋、明以來,士大夫不能有退守之基業,而寺廟亦再不佔社會上文化之重要性。

  所以一個士人,要想負荷民族傳統文化之職責,只有出身仕宦。即專以教授為生,而來學者之出路,仍以仕宦為終極,否則此教授一業即無生源。明末遺民,雖則抱有極強烈的民族觀念,到底除卻他們自身以外,他們的親戚朋友以至他們的子孫,依然只能應舉做官,這樣便走上與異族政權的妥協。亦惟有如此,他們還可負荷他們最重視的民族文化。

  顧炎武本崑山世家,然鼎革以後,家奴叛變,使其不獲安居。在南北朝、初唐,奴隸部曲盛行時,其情形便不同。又淸初江南奏銷案,縉紳無或倖免,西晉、北魏戶調均田,豈有此力量?這可見後代的所謂「故家」,與中唐以前的門第大族,勢已大異。顧氏浪跡北方,對耕殖經商,均甚留意。以故其私人經濟,可無問題。然欲從此中打出一個基礎,長與政治絕緣,而來擔任文化事業的營養,則其事非易。

  明末遺民的生活狀況,大體可如下列:

  一、出家。如方密之等。(元代全眞教盛行,亦由此背景來。)如是則中國士階層傳統之文化理想及文化事業,即及身而絕。寺廟本不為中國傳統文化學術結集之所,要在寺廟中傳播中國傳統學術,殊不容易。

  二、行醫。如呂晚村等。(金、元兩代醫術發達,亦從此背景來。)醫業好則妨其志業與學術,醫業壞則不足維持其生業。故張楊圜屢勸晚村不要因此荒了自己工夫,如晚村友高旦中,則竟以醫師畢世;而呂晚村亦複以此意勸之。

  三、務農。如孫夏峰、顏習齋、張楊圜等。此項生活,極刻苦,仍不能發皇完成其學業傳統。湯潛奄學於夏峰,出而仕宦。李恕谷學於習齋,出而遊幕。楊圜則晚年在呂晚村家處館。若來學者依然歸耕,則耕漸勤,學漸荒,而傳統絕。

  四、處館。如張楊圜等。來學者多要學八股應舉,則是間接的妥協。惟晚村則借八股制業來發揮民族思想,身後竟獲奇禍。

  五、苦隱。如徐俟齋、李二曲、王船山等。此等生活亦及身而止。複有避地海外,如朱舜水之至日本,文化傳至異邦,自國則無影響。

  六、遊幕。如李恕谷、劉繼莊、顧景范等。此等雖志節皎然,然蹤跡近人,過一關即入仕宦之途。

  七、經商。如顧亭林在晉北墾牧、呂晚村刻書等。此方面最少。純粹規商,便與學術文化事業脫離。

  社會機構不能激勵變動,則「遺民不世襲」此徐狷石語。的話,很容易在當時人口中吐出。顧亭林與人書謂:「人人可出,而炎武不可出。」若純以民族觀點論,則人人不可出也。當時遺老,非不能唱高調,惟事實有所不許耳。

  若埋頭從事反抗工作,則遺老們多半是從反抗工作中退身下來,纔致身於學術文化事業的。

  中國以廣土眾民之故,政治一穩定下來,便不易激動。故明末遺老,多主張恢復封建,甚有主張恢復氏族大門第者。因封建則國體分割,易於搖動。社會有大氏族、大門第,則易於揭竿而起。他們以力量單薄的書生,而要來發動廣大民眾從事於大一統的政權爭奪,其勢實不易,故輾轉而思及於此。

  中國社會,實已走上了一條比較和平而穩定的路,而適為狹義的部族政權所宰製。

  然明末遺民,他們雖含荼茹櫱,賷恨沒世,而他們堅貞之志節,篤實之學風,已足以深入於有淸一代數百年來士大夫之內心,而隱然支配其風氣。直到淸末,還賴藉他們人格之潛力,來做提唱革命最有效之工具。明末一般社會風氣之墮落,學者之空虛欺詐,名士之放涎風流,經歷亡國之慘禍而態度激變。刻苦、堅貞、強毅、篤實、博綜,遂為晚明諸遺老治學為人共有之風格。諸老大抵皆少曆艱苦,晚臻耋壽。(如夏峯年九十二,梨洲八十六,二曲七十九,船山七十四,亭林、習齋皆七十。)此皆民族之元氣,巋然獨存於凶喪耗散之餘。彼輩莫不有體有用,形成多方面圓滿完整之人生。其為人立身與成學著書、皆卓然有以起後世之敬慕。北宋諸儒無其剛毅,東漢諸儒無其博實。實中國學術史上一段極有光輝之時期也。(關於諸儒學術詳情,請閱拙著近三百年學術史。)而淸廷雖因勢乘便,以一時的兵力,攫奪到中國全國的疆土,亦終不能不顧忌到社會上文化的和平勢力,而公開解放其政權。此即蒙古與滿州易地而處,亦不得不然。明末南方一般文化傳播,較之南宋已遠過;而北方的文化情形,在明代三百年統冶下,較之遼、金沿襲下來的北方,亦不可同日而語。故縱使蒙古人在明末入主中國,恐亦不能不學滿洲人的辦法。

  淸初諸帝努力漢化的程度,亦相當可讚美。

  尤其如康熙之好學。年十七、八時、以讀書過勤咯血,猶不肯廢。初,講官隔日進講,帝令改按日進講。三藩變起,帝猶不肯廢進講之制。修葺宮殿,則移居瀛臺,仍令講官進講。二十三年南巡,泊燕子磯,夜至三鼓,猶不輟誦。於天文歷算,皆所通曉,為淸代帝王中第一人。

  而屈膝淸廷的中國士人,因遺民榜樣擺在一旁,亦足使他們良心時時發露,吏治漸上軌道。師生如孫夏峯之於湯潛庵,朋友如呂晚村之於陸稼書,親戚如顧亭林之於徐乾學兄弟,此等舉不勝舉。

  淸初的政治情況,所以比較明中葉以下猶算差勝者在此。

  然言世運物力,則實在淸不如明。康熙五十年所謂盛世人丁者,尚不及明萬歷時之半數。

  康熙五十年各直省丁口數:

  在長期喪亂凋殘之餘,社會秩序,亦以比較容易維持。

  循而久之,社會元氣漸複,淸室的帝王便不免漸漸驕縱起來。如乾隆已不能如康熙、雍正之操心深慮。

  而一輩士人則事過境遷,亦漸漸的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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