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思想界之無出路
2024-10-13 07:02:29
作者: 錢穆
舊政權必然沒落,新政權不能穩定,而作為當時社會中堅的智識分子,所謂「名士」之流,反映在他們思想上者,亦只是東漢黨錮獄以後的幾許觀念,反動回惑,消沉無生路。所以謂之「反動」者,以其自身無積極之目的,只對前期思想有所逆反。
過分重視名教,其弊為空洞,為虛偽。於是有兩派的反動產生:
一、因尚交遊、重品藻,反動而為循名責實,歸於申、韓。
抱樸子名實篇謂:「品藻乖類,名不准責。」審舉篇謂:「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淸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又正郭篇云:「廢職待客,比之周公。養徒避役,擬之仲尼。棄親依豪,同之游、夏。」此皆當時風氣。故劉梁有破羣論,謂:「仲尼作春秋,亂臣賊子懼;此論之作,俗士豈不媿心也?」
二、因尚名節、務虛偽,反動而為自然率眞,歸於莊、老。
青州人趙宣居墓行服二十餘年,生五子;陳蕃致之罪。孔融為北海相,有遭父喪哭泣墓側,色無憔悴者,融殺之。又有母病思食新麥,盜而進者,融特賞,曰:「無有來討,勿複盜也。」路粹奏孔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此等狂論,皆下開魏晉風氣。惟孔融尚未正式棄孔孟歸莊老,正式主張莊老者,為王弼、何晏。然何晏尚務實幹,王弼則早死。以莊老為玄虛者,乃阮籍、嵇康。然阮、嵇皆別具苦心。此下則又自玄虛轉成放誕矣。
這兩個趨勢,早起於漢末。崔寔政論代表前一個,仲長統樂志論代表後一個。
但要提倡法治,起碼的先決條件,在上應有一個較穩定的政權。政權不穩定,法治精神無所倚依而生根。政權之穩定,亦應依附於此政權者先有一番較正義,至少較不背乎人情的裡想或事實。東漢末年乃至曹魏、司馬晉的政權,全是腐化黑暗,不正義、不光明、不穩定,法治精神如何培植成長?於是崔琰、毛玠之反激,變為阮籍、嵇康。此乃從積極轉入消極也。
崔、毛二人皆仕魏,典選舉,任法課能,以淸節自勵,土大夫至故汙其衣,藏其輿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壺餐以入官市。然試問仕魏者舍為私家幸福外,複有何公共理想乎?何晏、夏侯玄自與魏廷有私關係,故欲為魏盡力。阮籍浮沉仕宦而持身至慎,史稱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與世事,酣飲為常。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以疾辭,屏於田裡,歲餘而爽誅。晉文王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罪六十日,不得言而止。」蓋既不願為何晏、夏侯玄,亦不肯為賈充、王沈也。又籍父瑀避瑰武辟,逃山中,魏帝使人焚山得之。(見文選注引文士傳。)籍諸父武,為正論,深嫉交遊朋黨,則阮氏家風有自矣。出言玄遠,絕不臧否人物。嵇康隱淪,然自謂:「非湯武薄周孔,會顯世教所不容」,果以殺身。世語:「毋丘儉反晉,康有力焉,且欲起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止之,儉亦已改:呂安亦至烈,有濟世志力,故康與同禍。」
他們不願為黑暗政權有所盡力,然他們自身亦多半是門第世族中人,依然不能脫身世外。
以市朝顯達而講莊老,其勢不得不變為虛無,為浮沉,為不負責任。最先只是自謹慎,保全門第,而以後不免於為汰侈驕逸,如何曾、石崇、王愷之徒皆是。否則為優遊淸談。如王戎、王衍之徒皆是。風尚如此,宜乎不能挽時代之頹波,而門第自身終亦同受其禍。
何曾侍晉武帝宴,退告其子遵等曰:「國家應天受禪,創業垂統,吾每宴見,未嘗聞經國遠圖,惟說平生常事,非貽厥孫謀之兆也。汝等猶可獲免」;指諸孫曰:「此輩當遇亂亡也。」然曾既曆魏晉,且為晉重臣。日食萬錢,猶雲「無下箸處」。平居奢汰如此,曾父燮,史稱:「於節儉之世最為豪汰」,則曾亦承其家風。而不聞為國事有獻替。永嘉之亂,何氏滅亡無遺。傅玄著論盛推何曾、荀顗,謂:「能以文王之道事其親」,家門私德,何補於大局?王衍為石勒所執,臨死乃曰:「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然而晚矣。又按:王濟以人乳蒸豚。王顗使妓吹笛,小失聲韻便殺之:使美人行酒,客飲不盡亦殺之。時武帝在朝,而貴戚敢於汰縱如此,晉室奈何不亂!東坡謂:「晉病由於士大夫自處太高,而不習天下之辱亊。」如此等,又豈僅如東坡所云而已耶!
西漢初年,由黃、老淸淨漢初「黃老」,代表純粹的平民觀念,故能淸淨無擾,與魏晉「莊老」之代表名士門第者氣脈本不同。變而為申、韓刑法。漢初刑法,要摧抑封建反動勢力,集權中央,其意氣亦與崔琰、毛玠之助逆成篡,賈充、荀勖助晉為逆者不同。再由申、韓刑法變而為經學懦術。西漢儒術,在通經致用,亦與東漢名士之訓詁、淸談不同。一步踏實一步,亦是一步積極一步。法家目光只在治權階級,儒家目光較大,放及全社會,故較法家猶為積極也。現在是從儒術轉而為法家,再由法家轉而為道家,正是一番倒卷,思想逐步狹窄,逐步消沉,恰與世運升降成為正比。
在此時期,似乎找不出光明來,長期的分崩禍亂,終於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