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政權之黑暗
2024-10-13 07:02:26
作者: 錢穆
歷史的演變,並不依照一定必然的邏輯。因不斷有人類的新努力參加,可以搖動邏輯之確定性。倘使當時的新政權,能有較高的理想,未嘗不足以把將次成長的離心力重新團結起來,而不幸魏、晉政權亦只代表了一時的黑暗與自私。
曹操為自己的家世,父嵩為宦官曹騰養子,官至太尉。陳琳為袁紹作檄云:「操贅閹遺醜,本無懿德。」對當時門第,似乎有意摧抑。楊、袁皆東漢最著之名族。曹操欲殺太尉楊彪,孔融目:「孔融魯國男子,明日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然孔融與彪子修,卒皆被戮。操與孔融手書曰:「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達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殺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則操之意態可想。有名的魏武三詔令建安十五年下令:「天下未定,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齊桓其何以霸?今天下得無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惟才是舉,吾得用之。」十九年令:「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二十二年令:「韓信、陳平,成就王業。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瑰,秦不敢東鄉,在楚,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高才異質,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今按:西京重「賢良」,東京重「孝廉」。魏武三令,亦若有欲返「孝廉」而歸「賢良」之意。此等思想,孔融諸人已早發之。惟此三令之措辭明白破毀道德,益趨偏激,前固無例,後亦少偶。明說「唯才是舉」,雖「不仁不孝」亦所勿遺。他想要用循名責實的法治精神,來建立他的新政權。故云:「喪亂以來,風教凋薄,謗議之言,難用褒貶。」(魏志劉矯傳。)直至魏明帝猶云:「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蓋尚「名」則其權在下,尚「法」則其權在上也。但是曹家政權的前半期,挾天子以令諸侯,借著漢相名位剷除異己,依然仗的是東漢中央政府之威靈。袁紹借討董卓之名為關東州牧盟主,亦是仗借中央。
下半期的篡竊,卻沒有一個坦白響亮的理由。
魏武述志令自稱:「天下無有孤,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此不足為篡竊之正大理由。曹氏不能直捷效法湯、武革命,自己做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其子依然不能做周武王,既已大權在握,漢獻亦無罪過。必做堯、舜禪讓,種種不光明、不磊落。總之,政權的後面,沒有一個可憑的理論。
乘隙而起的司馬氏,暗下勾結著當時幾個貴族門第再來篡竊曹氏的天下,更沒有一個光明的理由可說。司馬懿殺曹爽,何晏諸名士同時被戮。晏,魏外戚。何進孫,尚魏太祖女金鄉公主,賜爵列侯。於當時朝政,實欲有所更張。孫資別傳謂:「大將軍爽專事,多變易舊章。」蔣濟論丁諡、鄧颺等「輕易法度」。皆其證。傅鹹雲「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外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據此則董昭所論當時浮偽朋黨之風,似未足專為何晏諸人罪矣。是彼輩於政治上,亦確有成績。荀勖傳謂:「正始中併合郡、縣。」亦當時新政設施之一。及司馬政權既定,此等眞相遂不白於後世。王廣(王淩子)謂:「曹爽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此乃指其政治上實濟之才幹。)丁、單(軌)、桓(范)、鄧,並有宿望。變易朝典,政令數改,所存雖髙,事不下接。民習於舊,眾莫之從。同日斬戮,名士減半,失民故也。」(語見魏志卷二十八。)此所謂「民」,實乃當時朝士門第之不樂新政者耳。魏、晉之際,眞眞民意,何嘗能浮現到政治上層來?至史稱何晏「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逮忤者罷退」,傅嘏譏晏「外靜內躁」,此皆晏之解散私門,欲為曹氏厚植人才,以求有所建樹,不足為晏病也。繼晏受禍者有夏侯玄,亦魏宗室。惇、淵之族系。曹操父子本夏侯氏,為曹騰養子。其論政制,上追賈、董,蓋非東漢所逮,其論「中正」利弊亦甚切至。然「中正」足為門第護符,當時自不喜玄論。而亦為司馬氏所忌。曹爽誅,玄徵為太常,內知不免,不交人事,不畜筆研。及司馬懿卒,或曰:「子無憂矣。」玄曰:「子何不見事?此人猶能以年少遇我,子元、子上(師、昭兄弟)不吾容也。」夏侯玄如此韜匿,尚不免禍,則何晏諸人之死固宜。傅嘏謂夏侯玄「能合虛譽,利口覆國」,亦非公允之論。玄、晏諸人,人格自高,所存自正。晉人於玄尤推重,謂其「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和嶠(玄外孫)「常慕玄為人,於朝士中峨然不羣,眾憚其風節。」何晏論學與王弼同稱「王、何」,皆晉入所師尊也。惟不脫明士淸玄之習,魏略:「何晏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傅粉之習,自東漢李固至三國曹植,皆謂有之。世說並謂:「何平叔美姿儀,面白,而明帝疑其傅粉。」則不必眞有「粉帛不去手」事。惟玄、晏諸人自有當時名士氣派,則決然無疑。史稱何晏、王弼謂:「天地萬物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王衍好其說。後人以懷、湣之禍,歸罪王、何,非無由矣。乃不敵司馬父子之權譎狠詐。當時朝士雖慕敬玄、晏風流,此所以成將來所謂之「正始風流」。晉應詹奏:「魏正始之間,蔚為文林。元康以來,賤經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淸儉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則正始與晉代風氣,仍有不當相提並論者。要之淸玄之習,開自正始,乃每況而愈下也。而以家門地位私見,於玄、晏政治主張,不能擁護。亦由司馬氏兵權在握。至晉室佐命功臣如賈充、王沈之流,皆代表門第,而私人道德極壞無比。
司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來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們只能提出一「孝」字,所以說司馬氏「以孝治天下」,晉室開國元老如王祥等皆以大孝名。而不能不捨棄「忠」字,依然只為私門張目。
他們全只是陰謀篡竊。陰謀不足以鎮壓反動,必然繼之以慘毒的淫威。如曹操之對漢獻帝與伏後。伏氏與孔氏,皆兩漢經學名門也。
曹操迎獻帝都許,帝謂操曰:「君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舍。」操以事誅董貴人,帝以貴人有孕,累請不得。又勒兵收伏後,華歆發壁牽後出,後披髮徒跣行泣過帝,曰:「不能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
司馬師、昭兄弟之對曹芳齊王。與曹髭。高貴鄉公。
司馬師逼魏太后廢齊王芳,時年二十三。太后欲見師有所請說,郭芝曰:「何可見?但當速取璽綏。」太后意折。高貴鄉公自討司馬昭,賈充率眾逆戰南闕下。帝自用劍,昭眾欲退,充謂太子舍人成濟曰:「司馬公畜養汝輩,正為今曰。」濟即抽戈刺帝。
正惟如此,終不足以得人心之歸向。
直到五胡時的石勒,尚謂:「曹孟德、司馬仲達以狐媚取人天下於孤兒寡婦之手,大丈夫不為。」
法治的激變而為名士淸談。東漢淸議尚是擁護政府,魏晉淸談則並置政府之安危於不問。魏武、魏明之深惡名士,僅能使士大夫不復有忠於朝廷之節操,欲不能根本鏟絕社會好名之風,遂釀西晉名士之禍國。要之中央新政權不能攫得人心,離心勢力依然發展,天下只有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