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2024-10-09 21:34:18
作者: 陳彥
喜劇坊在潘銀蓮走後所發生的一切,賀加貝不是不知道,但他真的沒心思去過問。史托芬嘮叨多了,他還嫌煩:「雇你們這麼多人是幹啥吃的?雇律師是幹啥吃的?那些處長天天來娛樂,來吃喝,娘死了,我去祭奠他娘;爹死了,我去祭奠他爹,他們都是幹啥吃的?」他只考慮演出,只考慮萬大蓮,除此以外,一兩百號人,都該去為他打理好一切才對。他對史托芬這樣一些書念多了的人,接觸長了,有一個基本估價:愛危言聳聽。他就不信他的喜劇世界能突然「熔斷」了,「崩潰」了,「毀於一旦」了。即就是按他們說的那樣慘,他賀加貝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沒有擠到台前仰望他的笑臉。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機遇,把萬大蓮一舉拿下。
萬大蓮自那晚去人間天上與他會面後,便從她二姨家,轉到了她三舅家,離她大姨二姨家也不遠。她三舅和三舅娘在縣城工作,家裡也是三進三出的宅子,常年空著。萬大蓮一人住在裡面,賀加貝來見,也就更方便了。賀加貝還問她,為啥不一開始就住這裡。萬大蓮說,她舅怕她當時心情不好,一人住這裡胡思亂想,會出事。
「現在心情好了嗎?」他問。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萬大蓮一笑說:「就那樣。」臉上分明閃出一絲輕快了。
「跟老牛……辦利索了嗎?」
萬大蓮點了點頭,然後說:「我已一無所有了。好在,什麼也沒卷進去。」
「有我就有一切,你放心!」
萬大蓮沒有回絕他這個表態,甚至還有點羞澀。他明顯感到,她是有準備交給他的意思了。
他又想順勢抱住她,可那幾天,史托芬的電話比糞坑的蒼蠅都多。他隨身的兩個手機,一個關著,而另一個,就是專門為史托芬準備的。史托芬有言在先: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與他聯繫的暢通。尤其最近,是叮嚀再三,他不得不接。但那些接二連三的電話,引起了萬大蓮的警覺,能看出,她很關注,並屏住呼吸,在側耳傾聽。儘管他回答得很輕鬆,可萬大蓮還是巧妙地追問了幾次。他說啥事都沒有,但萬大蓮似乎還是聽出了蛛絲馬跡,幾次要他不敢大意,說任何事情垮起台來都快得很。當一個人腦子百分之百被一件他所認定的大事占據時,哪怕地球馬上要毀滅,也得先幹完了這事再說,何況是情慾這個披堅執銳的魔鬼。萬大蓮仍是只允許他擁抱,始終沒給他突破那道防線的機會。有一晚上,他甚至因大雨困在那裡,與萬大蓮都同床共枕了,可她仍是和衣而臥。他們躺在那裡,也聊得面紅耳熱,有一陣,他甚至感到是可以再推進一步的時候了。因為他聽到萬大蓮心跳加速,攔截的雙手也在漸漸發軟。可該死的史托芬,竟然在凌晨兩點又打進電話來,像報喪一樣嚎道:「產業園區可能完了!那套別墅也完了!劇場抵押也栽……」沒等這個烏鴉哇哇完,他到底還是把手機關了。可自那以後,他的情緒,半天都調動不起來。萬大蓮也扭過身,說瞌睡了。電話里的內容她肯定是聽得一清二楚,史托芬的聲音差點沒震破他的耳膜。他還把手機音量朝小的調了調,可寂靜的深夜,那聲音仍像貓頭鷹在墓園歌唱,驚悚而又難聽至極。他扳了幾扳她的身子,硬得有些像扎了大靠的刀馬旦。這個生硬的脊背,給了他小半晚上,直到天亮才扳轉來。她接受了他的吻,也接受了他的撫摸,還接受了他幾近鐵絲箍桶般的擁抱,她甚至含淚說:
「加貝,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這樣……愛著我,真的很感謝!可我……已經歷了兩次婚姻,再不能……」
「別說了蓮,你就是經歷了三次、四次、五次,我還是要娶你……」
「再別說這樣的渾話了,我們都冷靜一段時間,你也得處理好喜劇坊的事。」
「那兒不用我處理,我就只操心你。就是啥都沒有了,只要有你,我仍是富足天下的豪門貴族!」
「那是戲裡的詞,真輸得一乾二淨你試試。得現實,得生活。加貝,我們都不小了,還是先處理好眼前的事吧。趕快回去跟史托芬老師好好商量商量,我看他挺著急的。」
「文人就是那樣,總要把啥都說得天塌地陷的。而我現在正在九天攬月摘星星著呢。」賀加貝再次緊緊抱住了她。
窗外大雨傾盆,萬大蓮也接受了他幾近窒息的激吻。他突然發現,萬大蓮有放棄抵抗,而欲引頸就範的意思。他甚至很輕鬆地脫掉了她的上衣,她說:「非要嗎?那我給你吧!」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心頭忽地閃現出了許多舞台畫面,自己似乎還不是那些正經角兒,仍有些高衙內面對林沖娘子、盧世寬面對胡鳳蓮、張驢兒面對竇娥的感覺。他覺得對自己所愛的人,必須有一種聖潔的東西,他得像個正經角兒,而不是地痞流氓和什麼採花大盜:「不,再忍忍,再忍忍,十幾年都等過來了,我一定要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著!我要像新婚一樣把你娶回來!讓洞房花燭之夜,成為最經典的喜劇場面。」
她沒有穿衣服,只笑笑地問:「你確定?」意思是你確定現在不要了嗎?
賀加貝非常肯定地說:「必須等到那一刻!」
萬大蓮嘴角還微笑了一下,賀加貝終是沒看透那裡面的意思。
再然後,他在她三舅家,就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賀加貝在萬箭穿心的煎熬中,度過了一禮拜,才與萬大蓮聯繫上。她說她去海邊休息了。至於哪個海邊,他沒問出來,只是讓他再別找了。他不相信她去了海邊,她還讓他聽了海水和海鷗聲。他問她啥時回來,她說休息一段時間就回來了,並讓他處理好自己的事,別任性。他說讓她別關機,她說她一禮拜會跟他聯繫一次,平常不希望有人打擾。然後,她就關機了。果然,她會一禮拜打來一個電話。為等這個電話,賀加貝甚至常常在睡著時,將手機放在胸脯上,一旦鈴音叫不醒,還有振動聲。可後來,這電話還是越來越稀疏。而喜劇坊的事,卻真到了土崩瓦解的時候。
一切都像史托芬預計的那樣,一個看似那麼炫目的喜劇世界,就像遭遇地震和持續餘震一樣,很快就樑柱傾圮、天崩地漏了。讓賀加貝怎麼都沒想到的是,連他注入的幾百萬股金,也是他的血汗老本,都在產業園的大發展中,以虧欠形式歸零了。而那棟人間天上的別墅,被貼了封條不說,還連他自己增添的近百萬討好萬大蓮的各種布置擺設,也都一同清算進了借貸利息。有些東西,花錢貼在那裡,掛在那裡,擺在那裡,吊在那裡,看似金碧輝煌,價值不菲,可一旦讓你剷除拉走,也就是一堆還得付費的垃圾而已。他都想把史托芬剁了。可史托芬也是傾家蕩產,幾頭受氣:胖得連自行車屁股座都能淹沒掉的老婆,三天兩頭來鬧著要離婚;學生整日也群著他,要投入的股本和他吹噓的智慧財產權股金,弄得他把收藏了幾十年的陶罐、漢磚、唐代古銅獸鏡都變了現,才算打發完全部學生。還能拿他怎麼樣呢?啃他兩口?老史瘦得只剩下干胯骨敲破椅子響了,整日萎蔫在那裡,像是一堆好久不曾用過的破抹布。好在他還有萬大蓮,有來自海邊的電話。而史副教授,連方便麵里加火腿腸的那點奢侈都自律掉了。他還鼓勵老史說:無論怎樣,還剩了兩個小劇場,只要見天能開台,史教授吃方便麵就可以加火腿腸,並且還可以加兩根,外帶一顆松花蛋。史托芬已經沒有任何喜劇幽默感了,只是搖著頭說:「但願,但願方便麵還能整箱往回扛。火腿腸和變蛋就免了,吃多了得直腸癌。」老史也在勉強喜劇著,可已徹底沒有了「王炸」效果。
很快,喜劇坊連見天兩場演出也撐持不下去了。演出效果,沒有那幫學生進行電腦監測計算,完全處於自生自滅狀態。一些笑點、包袱在輿論圍攻下,也持續流失。新的喜劇因素,一時又無法確立。特別是賀加貝的自我感覺越來越不好。萬大蓮的電話,有一下的沒一下,無法找到她的任何行蹤,他演出就常常跑馬走神、心不在焉。而喜劇表演,最重要的就是狀態。一個演員在自信和心情大好的時候,同茫然與灰暗時期所表演出來的東西,會呈現出天差地別的效果。自信,會插上難以想像的翅膀,給觀眾和自己都帶來意外的喜劇才華與驚喜。而現在,他找不著北了。有時簡直就像一頭蠢驢戳在台上,有些不知所以。正演著,那套已不屬於自己的別墅會蹦出來;正說著,那一百五十畝被武大富玩了「空手道」的土地,又會重重疊疊,像布景畫面一樣反覆出現。尤其是萬大蓮,她在哪裡?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到底何時能夠與她真正完婚?一切都真的如夢如幻,如露如電,也就把喜劇表演所需要的抻勁和定力,搞得躁亂而虛晃了。任何笑點和包袱,都是一連串埋線、鋪陳、組織、營造、聚焦、控制、引爆的結果,其中一個環節斷裂,就會滿盤皆輸。何況他是滿腦子糨糊,端上去一團亂麻,還有人不停地飛刀、搗杵、攪拌、灌漿,他又怎能捋出喜劇比正劇和悲劇都更需走向清晰的頭緒來呢?
兩個劇場很快又萎縮掉一個:一個勉強撐著演出,一個租出去洗腳了。不過洗腳的還沿用了賀氏喜劇坊的一半名字,叫「賀氏濯足坊」。保留下來的那個,也不能保證見天開張。因為本地顧客,已對賀加貝的表演十分失望。加上一些像樣的配演,也都在喜劇坊失勢時,樹倒猢猻散了。靠賀加貝一人,也真是有點像他愛自嘲的那句歇後語:癩蛤蟆支桌子——硬撐。這時,機關單位招待包場,也因上邊出台的幾項規定非常強硬,也非常管用而突然叫停,那可是一大塊肥肉啊!現在只剩下旅遊團零星光顧,日子真是朝不保夕了。史托芬倒是夠意思,沒有在最艱難的時刻溜號,一直幫他料理著債權善後,直累到吐血住院才徹底歇倒。
賀加貝哪裡甘心這種失敗,尤其是最近跟萬大蓮通電話,好像說她有快回來的意思,就希望自己的喜劇坊,能在心愛的人兒回來前有所轉機。無論什麼轉機,都是靠節目、靠內容,而根本還是靠觀眾。他發現遊客觀眾特別喜歡比較刺激的表演和段子。一天,他無意間看見兩個小男孩,給保險套里灌滿水後,拎著一吊一吊的到處亂喊亂跑,竟然使他獲得了藝術靈感。晚上演出,他立即換了一個說媒的節目,把自己打扮成媒婆,給胸前裝了兩個灌滿水的保險套,騎著虛擬的驢,就風風火火衝上台去。兩個假乳房,酷似兩個蹦跳不已的兔子,在粉色褶子裡,上下翻飛,左右搖擺,前後衝突,逗得已被景點折騰得昏昏欲睡的觀眾,突然像打了嗎啡一樣,狂呼亂喊起來。有幾個中年大媽和油膩大爹,竟然還跑到台口,近距離觀察他胸前到底是安了個什麼「鬼」,竟然如此靈動、活泛。兩個拿著塑料手的大媽,笑得一屁股坐下去,還使勁搖著一綠一紅的假手喊叫:「哎呀娘娘爺,把我快笑死了!」看到這般演出效果,賀加貝更是得意萬分,不僅加快了驢步,又是尥蹶子,又是打噴嚏,又是「昂昂」亂叫喚的,而且還增加了高難度系列動作:「跌叉」「按頭」「臥魚」「刀翻身」「倒撲虎」「驢打滾」「五龍絞柱」……就在這些動作的花樣翻新中,突然,一個鼓囊囊的東西從左胸前跌下來,並且摔得噗的一聲,炸出了一汪水跡。緊接著,右胸那個也滑脫了,倒是沒摔炸,只滾了幾滾,就停下了。而這一團「活泛」的停歇處,正好是舞台最前沿。大家潮水般湧上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裝滿了水的保險套。頓時,劇場再次炸鍋掀頂,引來了久違的「王炸」動效。
當天晚上「假乳穿幫」的演出事故,似乎並沒有引起觀眾多大反感。謝幕時,賀加貝甚至覺得觀眾熱情還大幅度提升了。可就在第二天,署名「鎮上老樹」的人又一次連連出手:《賀氏「丑」劇自掘墳墓的最後嘚瑟》《從喜劇到悲劇的驚人落差》《丑的極限已被悍然「刺破」》《藝德到底滑到哪裡是個底》……很快,這件事就發酵成了一個新聞事件,並且一撥比一撥厲害。不是一個鎮上老樹的詰問,而是群情激憤的眾怒難犯。不僅劇場演出停業整頓,連賀加貝也被要求原單位召回「修理」,明令禁演。
那幾日,風和雨,把該撕爛的都撕爛了。不是舞台效果,而是實實在在的風雨如晦。城裡大樹連根拔起,連幾塊噴著賀加貝劇照的GG牌,都吹得嘴臉搶地,脖頸折斷在沉渣亂泛的道沿上。沒有被風雨摧毀的,也勒令三日內全部扳倒、剷除、銷毀。
賀加貝進入了人生至暗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