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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2024-10-09 21:34:14 作者: 陳彥

  還得從賀加貝那棟別墅說起。

  賀加貝給史托芬提出,要住到人間天上別墅區去,這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因為那棟「拎包入住」的精裝修別墅,需要兩千多萬。而賀加貝自己這些年的收入,全入股在喜劇坊的擴大經營上了,算來算去,也就六七百萬股金。數字是有,可大帳上的錢始終是負數。看著四個劇場天天爆棚,但淨收入並不多。尤其是史托芬希望搞成一個「喜劇帝國」的野心,讓宣傳和GG投入十分驚人。機場路上一塊GG牌就好幾萬,繁華商業區的更貴。GG立起來,花錢不老少,摘下來,就是一堆破垃圾。可那都是賀加貝的股份、股金。而旅遊公司的「霸王蛋糕分切法」,幾乎把人頭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又切走了。從很大程度上講,有「掏錢賺吆喝」的成分。再加上賀氏喜劇產業園區的設計開發費用,也是個「填不滿的坑」。其實公司是入不敷出狀態。因此,史托芬把喜劇坊的未來,就要全部寄托在產業鏈的開發上了。

  這裡又要卷進來那個十分特殊也十分隱秘的人物了:武大富。就是當年紅石榴度假村那個老總,現在已是十分有名的房地產大亨。他曾在紅石榴度假村搞了第一個喜劇劇場,讓賀氏兄弟給他帶來了滾滾人脈。後來賀加貝「不忍盤剝」,出來自己開了梨園春來。再後來,武大富又在賀氏喜劇的「王廉舉時代」,錯打算盤,二度捲入喜劇經營,「賠了個底兒掉」。直到史托芬操盤的「賀氏喜劇產業開發時代」,武大富又盯上了那一百五十畝開發用地,算是第三次染指喜劇世界。但這次,他始終只做幕後人物,出面打交道的,只是那幾個幫著喜劇坊搞土地的處長。十分信任幾位處長情誼的史托芬,也是在賀加貝愣要人間天上別墅時,才正式跟武大富見了一面。讓他沒想到的是,武大富搖著一面「桃園三結義」的扇子,竟然是那麼「灑脫不羈」,「氣度恢宏」。只問了一句:「要多少?」他隨口一答:「得兩下半。」武大富二話沒說,就把大筆一揮,讓賀加貝立即夢想成真。與此同時,賀氏喜劇大劇院和喜劇坊美食一條街的啟動經費,也在這個飯桌上敲下了兩千萬的支持額度。也就在這個飯桌上,史托芬才知道,其實那八棟三十層高檔住宅的「幕後」樓盤主,正是這個處事很是「低調」「樸實」「誠懇」「忠厚」的武大富。這些詞都是幾個處長介紹他時,常常掛在嘴邊的。也就在那天飯局上,史托芬就隱隱感到一種危機,但又不知這條慢慢走向他的「灰犀牛」,會在什麼時候猛然奔跑起來,直到把賀氏喜劇坊猝然踏翻在地。

  史托芬的危機感,是從賀加貝被包裝成「劇帝」以後。這小子的情緒越來越難控制。尤其是對萬大蓮的感情,幾乎讓這個男人幼稚得像未成年兒童:要什麼玩具都得滿足,都得給他買;滿足不了,他就要滿地打滾,哭鬧得能毀掉整個「喜劇帝國」。史托芬覺得自己對潘銀蓮是有罪的,明明知道賀加貝在傷害一個無辜,卻又不得不去做這個幫凶。做了,良心受譴責;不做,「喜劇帝國」又將毀於一旦。他在兩難選擇中,一次次無奈地把籌碼投在了賀加貝一邊。其實,萬大蓮在她大姨家的住處,就是他給潘銀蓮故意提供的。他希望潘銀蓮親自出馬,去挽回這個危局。但潘銀蓮顯然不是萬大蓮的對手,而終致這個家庭分崩離析。在潘銀蓮最後一次見他時,他真有跪下謝罪的意念。他覺得自己可能平生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女人了。

  如果說武大富是他心中那頭遲早要奔向他的「灰犀牛」,那麼,在潘銀蓮離開喜劇坊不久,一隻「黑天鵝」又不期而至,並且很快就形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網上輿論突然一邊倒地批評起賀氏喜劇坊的低級、媚俗來,甚至端直用了「比霧霾更加毒化社會空氣」的字眼。最早出現的作者名叫「鎮上老樹」,然後叫「別樹斯基」,隨後很快就波及到了更多的發聲系統。這些批評都是有的放矢,所指出的作品問題,當單獨「切片」「剪輯」「粘貼」出來看時,連史托芬都嚇一跳:難道我們每天演出的就是這樣的「臭狗屎」?的確,為了迎合觀眾,喜劇坊的演出有品位、格調不斷下滑的問題,這其實與史托芬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他的初始理想,是建構起一個真正屬於喜劇藝術的帝國,讓沉睡的喜劇理論在這個「實驗室」中獲得新生。他開始反覆對他的學生、團隊講,沒有比在實踐中學習更重要了。獲取喜劇創作感覺與才華的最重要途徑,就是直接面對觀眾,去獲取他們對喜劇的知覺與直感。至今他也沒有覺得自己的這些理論有什麼不妥。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面對越來越大的經營壓力,他也不得不屢屢調適藝術追求與生存需求之間的關係。的確在「找樂子」的尺度上不斷放寬放大著,導致很多作品其實又在滑向當初王廉舉的那種「亂搞時代」。不僅惡搞殘疾人、嘲弄調侃社會底層在都市生活的愚蠢可笑;也有對權貴、高消費群以及奢靡生活方式的「膜拜跪舔姿態」,這些都成了「鎮上老樹」們嚴厲抨擊的焦點。甚至還引發了一股少見的「真刀真槍」的「批評思潮」,說賀氏喜劇坊就是「娛樂至死」的「行刑床」。弄得整個創作團隊連續幾天幾夜,對所有作品進行了一次重新「梳理」「定位」「改造」,可又立即失去了一幫固定消費群,讓他們吐槽為「味同嚼蠟」。很快,上座率急劇下滑,他們在一個半月內,就持續停掉了兩個午場演出,收入銳減。而急速膨脹起來的管理經營團隊,又一時清退不了。小馬拉著大車,氣喘吁吁,史托芬簡直不知哪裡該是盡頭了。

  他也想找到「鎮上老樹」這個源頭,可始終「查無此人」。賀加貝認為,很有可能就是當年他用過的那個鎮上柏樹。但海一樣的網絡,又到哪裡撈去。史托芬也找人幫著刪過帖,可越刪越多,越刪越繁。並且管理部門也來「找茬」。雖然平常對他們都有所經營,但到了關鍵時刻,都要自保,他也只能表示理解。而真正壓垮喜劇坊這個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並不是由「鎮上老樹」們引發的「黑天鵝」事件,恰恰是武大富那隻「灰犀牛」,在喜劇坊危機四伏時,突然狂奔而來了。

  先得從賀氏喜劇文化產業園區的土地性質變更說起。當初批出的是一百五十畝地。因為建劇場和美食一條街沒有資金,幾個幫喜劇坊攛掇地皮的處長,就在飯桌上,商量著又將其中四十畝,變更成了房產用地。這樣,以每畝三十萬拿到的地皮,就以六十萬的翻倍價格賣給了地產商。而這個地產商,其實就是始終沒有露面的武大富。喜劇坊由此得到一千多萬啟動資金,開始了整個大劇院和美食街的幾輪設計。加上自己的一些演出資金投入,也終於使劇院得以破土動工。但很快,那些錢就如指縫漏沙,直到漏完才挖出一個大坑來。然後,幾個處長再請武大富出山「幫一把」,他就又投了幾千萬進來。加上幫賀加貝買人間天上別墅的兩千多萬,至此,喜劇坊就欠下了武大富五六千萬債務。而整個工程,仍是個「大坑」,連「正負零」都做不起來。當初買一百五十畝土地時貸下的四千多萬,全是拿演出劇場做的抵押,可那幾個劇場又都不是喜劇坊的全產權……總之,各種債務糾葛,加上資金鍊斷裂,尤其是其中一個要害部門的處長被反貪局抓走,一百五十畝土地審批權受到嚴重質疑,一下就天塌地陷了。史托芬和賀加貝連連被傳喚、訊問,喜劇坊的脖子,眼看就被掐斷了。

  無論誰叫,賀加貝都一問三不知。他也真的是除了萬大蓮,喜劇坊的財會人員都叫不上名字。他也就是個喜劇天才,外加一等一的情痴郎而已。連法院傳喚時,他還在忙著「蹲守」萬大蓮的住處,仍在高度疑似:這女人是不是有了「新動向」?他還要求史托芬派人輪流值班,幫著盯梢。氣得史托芬都想把這貨的那一吊貪嗔痴的玩意兒,割了餵狗去。總之,天塌下來,只有靠他史托芬用瘦弱的脊樑撐著著。終於,他也撐不住了,眼看一天兩場演出,都只剩下五六成上座率了。而產業園區的官司,連信誓旦旦的律師,都發出了最後通牒:現在放棄,還能勉強抹平,再拖下去,只怕還得割肉飼虎。這個虎,就是武大富。也不知人家是咋倒騰的,一百五十畝園區全賠給他,連賀加貝的別墅都一併沒收,還倒欠了人家幾百萬。武大富還很是大氣,說三五百萬的零星小帳,就刀割水洗,免了算球,朋友一場嘛!說完,他還把印有「鍾馗打鬼」的扇子搖得呼啦啦一片亂響。

  史托芬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信心滿滿打造的「喜劇帝國」,會以這樣慘敗的結局收場。自己把家底掏空,哄著研究古希臘悲劇的副教授老婆,也入進去六十多萬現金的股本。還有自己幾年的月薪,戲行叫「包銀」,也一併席捲進去了。他夢想著,定會有大回報的,現在看來,是投之以桃,要報之以鐵棍、銅杵、流星錘了。他還得安頓他的團隊,因為那都是他的學生。學生在他的蠱惑下也有入股的,少則一萬兩萬,多則十萬八萬,有的還是拿父母的錢。他想,無論如何,都得把這些學生的錢退回去。可演出收入,已捉襟見肘,又哪來的「餘糧」,去填補那些「黑洞」呢?他想讓老婆拿出一點來,把幾個貧困生的股金先退了,老婆卻以從未見過的母老虎姿態,把他徹底趕在門外了。

  持續爆發的「地震」,讓喜劇坊的隊伍越來越沒法帶。一些學生,甚至公然圍困住他,討要最後那點血汗錢。看著一些孩子跟他打拼幾年,為「笑點」和「包袱」整得華發初上,雙鬢堆雪,有的甚至都熬禿了前額,成了清代「大阿哥」,他也是心生愧疚,深感難以面對。尤其是想起自己的一些「教誨」金句:「笑點」就是學識,「包袱」就是論文,「上座率」就是學歷,「回頭率」就是能力,等等,甚至自己都突然沁出一身冷汗來。可人人都得享受自己行為的完全報答,誰也無法例外。他是真的病了,並且病得不輕。

  

  他們在賓館包的一整層樓辦公房,也已縮水到幾間。他甚至和賀加貝都住在一間房裡了。賀加貝除了兩場演出,就是做些與萬大蓮有關的事。他感到,這傢伙現在的所思所為,就像在和尚聚集的地方,日夜籌劃著名辦一個木梳廠,還希望適銷對路、發財致富那樣不靠譜。他已沒心思聽他嘮叨那些情慾的痛苦與哀傷了。他在考慮如何了結、了斷、了了諸般事宜了。

  史托芬也發燒了,甚至燒到了四十度。嘴裡不停地說胡話,那話也不是他的,是《紅樓夢》裡邊的,他在反覆吟誦:「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空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經管他的幾個學生,那態度讓人感覺也是怕他跑了。都盼著他趕快退燒以後,好說欠債的事。

  他的腦洞燒成了這樣一鍋粥:但丁《神曲》里的地獄,歌德《浮士德》里的地獄,荷馬《奧德賽》里的地獄,甚至還有川戲《目連救母》里的地獄……反正全都一個模樣,像賀氏喜劇大劇院挖下的那個坑,那個永遠也填不滿的大坑。坑裡奔突起狼煙地火,躥出了森森鬼魂。那些鬼魂都在喊叫:把這個小丑拖下來,把這個「老鴇兒」拖下來,把這個墨菲斯托拖下來!地獄裡也有他的學生,學生們在控訴他:你說劇場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連薩特、貝克特這樣的哲學家和小說家都要進入劇場,讓一千多名觀眾一道去檢驗他們的哲學抽象能力和破解社會問題的能力,結果你把我們弄到劇場,就窮盡生命地追索了「笑點」和「包袱」。你就是那個叫墨菲斯托的魔鬼,把我們的靈魂引向災難,引向萬劫不復。下來吧,你!然後是很多雙手,把他拼命往下拽……怎麼裡面還有他那個副教授老婆,也有武大富,還有那幾個處長……

  他的身子眼看就要被拖進地獄了,突然,飛來一個天使,近看,竟然是潘銀蓮。她伸出了一雙很長很長的手,對他說:「你良知尚未盡泯,興許有救!」然後就把他帶向了天空。

  越向上,天穹越金碧輝煌,光芒萬丈。天空竟然到處都是劇場,讓他有些目不暇接。天使向下一指,他一看,人間才是一個更大的劇場,竟然沒有一個觀眾,全都是演員,都在忙忙碌碌地化妝、換裝、上場、下場。他居然被剝得一絲不掛,捂著下體站在那個碩大的台口。許多熟臉觀眾,突然都成了演員,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個道具,不停地把他雙手朝一邊撥。每撥開一下,就是一個笑點,再撥開一下,又是一個「包袱」。並且越撥人越多,他就被嚇醒了。

  醒來後,他立即給學生都寫下了欠條。尤其是貧困生,他承諾一月內全部兌現。他還收藏著一隻唐代的瑞獸銅鏡,幾年前有人要給十幾萬拿走,他都沒捨得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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