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2024-10-09 21:31:40
作者: 陳彥
賀加貝來河口鎮的事,轟動了一鎮人,自然領導也立馬知道了。他們先是來看望了名人,然後提出:根據廣大群眾強烈要求,一定要請賀老師給大家熱鬧一下。戲台子都是現成的。說前幾天,縣劇團來為物資交流會演了幾場,台子和開會的彩門都還沒拆。賀加貝說沒配戲的,也沒樂隊,不好演。領導說:「都想看看賀老師耍丑,有你一個人上台蹦躂一下就成了,不需要那麼大的攤場。」賀加貝也不好糾正他演的是喜劇。反正在不少人眼裡,喜劇就是耍丑,就是胡蹦躂。他對這種認識一直比較反感。他說:「演喜劇也是演戲,不能湊合。」鎮領導說:「不需要那麼嚴肅,就弄幾個耍戲子,扮幾個鬼臉,讓鎮上人樂和樂和就成。」他還不好發火,這畢竟是潘銀蓮一家人的父母官,惹惱了,怕人家對潘家不好。他就勉強答應了。
全鎮立馬吵吵起來。連鎮外四處八下、溝溝岔岔的人,大半晌都擁到街上,等著看賀加貝晚上耍丑來了。開始賀加貝只準備了幾個段子,想上去說說唱唱,搞上三四十分鐘節目就行了。沒想到,來了這麼多人,他覺得不好應付,也不敢應付,就想再弄個小品,或者小戲,演到一個半小時左右,好歹也是個晚會了。可這陣兒,配演到哪裡找去?他突然想到了潘銀蓮。就在萬大蓮執意要離開梨園春來時,王廉舉就曾經說過讓潘銀蓮頂包的事。他覺得簡直是開玩笑。王廉舉卻說:「沒啥玩笑不玩笑的。又不是演《游西湖》《白蛇傳》《楊門女將》這些功夫戲,唱念做打,樣樣得全乎。你用萬大蓮圖的啥?還不是圖她漂亮,有名。而潘銀蓮就長得跟萬大蓮一模一樣,又是你老婆,還愁鼓搗不出名聲來?為啥不用呢?一用保准火!」他到底沒採納王廉舉的意見。今天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他突然想試一試。可跟潘銀蓮一說,她先笑得溜到灶門後去了。他再三再四煽惑,潘銀蓮就是不上套。最後他嚇唬說:「不演了,咱乾脆開車溜!」這下把潘銀蓮嚇著了,鄉里鄉親的,來了好幾千人,哪裡敢一溜了事?她才放了軟話。可要登台,她還是嚇得有點打擺子。賀加貝就選了一個最簡單的戲《罰賭棍》:女角只是拿著幾件家法——鍋鏟、火鉗、吹火筒,收拾好賭博的男人,讓他頂著一摞麻將牌鑽床、鑽桌子、鑽板凳。頭上的牌掉下一顆,給一鍋鏟;再掉,又是一火鉗;還掉,就美美給一吹火筒;直到被體罰得保證金盆洗手,才從床底拉出,夫妻和好如初。戲主要是賀加貝的,她只需給些刺激就成。這戲她看過無數遍了,詞大略也是記得的。賀加貝就帶著她走了幾遍。走著走著,她又不幹了。她一不干,賀加貝就說那咱開溜。她又覺得不合適,最後就硬被捉弄上場了。
這天晚上,河口鎮人山人海,觀眾比縣劇團演出時能多出四五倍來。都知道電視裡那個耍丑的來了,還是父子仨中現在最厲害的那個傢伙。老丑火燒天,丑就耍得把人肚子筋能笑斷。這個貨更厲害,傳說把一個邊納鞋底邊看戲的老婆,端直就笑死在台下了。因此,一些年齡太大的老漢老婆來,都還有人阻擋,說怕出人命。大家也都知道,這個名丑是潘家的女婿。潘家先是以賣餅的矮子潘五福出名,遠近都叫他「武大郎」;後來又以他媳婦好麥穗名上加名,背地裡都稱她「潘金蓮」;再又出了個在省城找了名丑的潘銀蓮,潘家簡直就是河口鎮的「名門望族」了。都說碎女子潘銀蓮可是把潘家的風水一瓢舀盡了,長得跟天仙似的,還差點當了縣長的兒媳婦呢。後來又傳說不是縣長,是省長……總之,戲還沒開始,底下已經說得歡天喜地、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演出前先是鎮領導講話,無非是鎮上經濟發展形勢一派大好那一套。見底下人不待見聽,就轉向讚美河口鎮的好女婿了。他特別渲染道:「今天,是看咱自己的女婿耍丑哩。咱的女婿丑耍得有多好,我就不多講了。反正坐在隔壁鄰舍的都要注意了,凡當場笑岔氣的,一定要幫著把氣接上來。要是笑死了,坐在旁邊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尤其是兒女,有重大監護責任!你要是不負責,一旦有人笑死,本鎮概不負責!開戲!」鎮領導先把大家樂壞了。大家還沒見他跟群眾這樣開過玩笑呢。
在山巒夾出的一溜川道中,今晚引爆出了一口天鍋的沸騰。
自賀加貝颳得白亮白亮的菱形腦袋一亮相,天鍋就開了。他再在眉眼上做點文章,上下左右有節律地錯動一番,立馬就浪一樣笑倒一片又一片。他說:「模樣就這麼個模樣,女婿就這麼個女婿,也不知父老鄉親們滿意不滿意?」底下有喊滿意的,也有搗蛋喊叫不滿意的。「滿意不滿意,你說沒意義,只有丈母娘,才懂愛女婿!」大家的眼光嘩的一下就集中到了潘銀蓮她娘身上。她娘本來已經笑岔氣了,這陣兒,只樂得捶隔壁她二舅母的腿,二舅母是真的在幫她摩挲著脊背接氣了。一波沒笑完,賀加貝又引逗起下一波:「丈母娘滿意不上算,還得看咱的大舅官。」他把手朝潘五福一指,台下又哄鬧起一攤,都朝潘五福指指點點。潘五福笑得嘴張了小碗口大,有人還把他架起來,讓更遠處的人看。好麥穗正看得得意,見一些人把潘五福架起來亂搖晃,立馬紅了臉,縮了脖項。
一陣熱場子的笑鬧後,賀加貝開始了單口表演。他萬萬沒想到,城裡演出特別精彩的那些語言,在這裡竟然毫無效果。底下沒有人關心奶酪、咖啡、豪車、別墅、出國、情人、游泳池。那麼鮮活的「爆料」,就像燒紅的鐵器一下塞進了冷水桶,只嗞的一聲便沒了動靜。也許是期望值太高,他怎麼調味、增色,都挑不起興奮點來,冷汗立即就滲滿了他全身。好在演員都有隨機應變的能力,他臨時將城裡最火的那些段子,調整成了過去他爹火燒天在鄉村演出時「所向披靡」 「無往而不噴飯」的「十八扯」。所謂「十八扯」,就是將秦腔、眉戶、碗碗腔、關中道情,甚至包括京劇、豫劇、越劇、黃梅戲等的精彩旋律,雜糅到一起的一種故事說唱形式。說唱內容無非是前朝後代、悲歡離合、家長里短、兒女情長那些「洞明世事」「練達人情」。這也是丑角戲的精華所在。但很是需要演員的模仿能力和演唱功底,尤其還需要與現實、現場的密切結合能力。他爹說過,那才是一種喜劇的真正臨場創造。要不是他小小的跟火燒天學了一手,這種場面還真有些鎮它不住呢。場子慢慢又熱了起來,賀加貝才漸漸進入表演佳境。
眼看一個小時過去,最後「一盤菜」該上桌了。潘銀蓮嚇得兩條腿直抖摟,手中的「家法」也有些拿捏不住。後悔已晚,她只能硬著頭皮朝上沖了。她打小就沒演過戲,連在學校排文藝節目,也總是朝後縮。沒想到,讓賀加貝一下還把她推到前台,要正經演戲了。鎮上派出所所長到後台說,開演後,觀眾都快聚到上萬人了,連縣城都有開車來看戲的。這更是加重了潘銀蓮的緊張情緒。
賀加貝演完單口節目,下來改妝、換行頭。舞台上臨時插了鎮城村主任的一段話,這是提前安排好的,算是墊場。主任在追查:「誰趁上次看《竇娥冤》,把縣劇團一個好勾鑼偷走了。給人家新買一件,人家都不要。說那個勾鑼子打了幾十年,聲音好得很,賠都沒法給人家賠。誰拿了趕緊拿出來,悄悄放到村委會門口就算了,村上也不說你是賊。要不然,等我查出來,村里就跟你不得畢,啥好事以後都別想!」村主任一邊說,一邊踅摸側台,看賀加貝準備好了沒有。賀加貝累得夠嗆,加上換妝換行頭也麻煩,急忙不給他打手勢,他就繼續在台上胡發揮:「哪個偷了人家縣劇團的勾鑼子,是準備回去給你丈母娘做喪事吧!做喪事也有和尚道士,廟上不缺勾鑼子,還輪不到你偷。做小偷,下輩子不變矮子就變矬子,沒一個好貨!」賀加貝急忙給他打手勢,他才住嘴下台了。
賀加貝看見潘銀蓮渾身直打閃,就鼓勵了一句:「有我怕啥,上!」他先一手提溜麻將,一手捂著腦袋跑了出去。緊接著,潘銀蓮就攆了上來,底下立馬炸了鍋。有人喊叫:「那不是潘家的碎女子!」賀加貝滿台亂鑽亂躲著,故意撩撥,也是引導、調度潘銀蓮攆他。拿著鍋鏟、火鉗、吹火筒攆人,似乎也沒啥難度,她攆著、威脅著,竟然把滿場子就攪熱火了。賀加貝悄聲說:「嫽扎咧!繼續!」潘銀蓮便有了底氣。她把攆不上賭徒丈夫,而將家法拍打桌子、板凳的動作,做得很厲害、很到位,甚至連凳子都被火鉗打翻在地了。立馬,她就贏得了觀眾的認可。下面的戲,她就越演越有了信心。賀加貝給她反覆交代過,重要的是不怯場、不笑場。怯場,看來是有所克服,而笑場,她咋都有些忍不住。她本來笑點就低,過去但見賀加貝和賀火炬演戲,就笑得直不起身子。她愛賀加貝,也是因為他在舞台上可愛。她想跟了這樣的人,一輩子是不會不快活的。沒想到,快活之外,也讓她嘗夠了苦頭。這陣兒還不能走神,她是在台上演戲。賀加貝大概覺得她已進入角色了,就故意用了幾個聳動耳朵、抽搐眉眼的動作,搞得她撲哧笑出聲來。好在她立馬背過觀眾,沒有讓笑場暴露出去。她在梨園春來知道,每次演員笑場,都是要嚴重處罰的。她很快調整了情緒,儘量不看賀加貝的表情。賀加貝也努力把怪臉只做給觀眾,而儘量減少對她的刺激。戲順順利利演了下來。當賀加貝拉著她一起謝幕時,底下甚至有齊聲呼喚「潘銀蓮!潘銀蓮!潘銀蓮」的聲音,她被呼喚得熱淚盈眶。沒想到,人生還演了這麼一齣戲,並且是在家鄉的舞台上。更重要的是,她是與自己丈夫一起表演的。任賀加貝給了她什麼樣的痛苦,那一刻,也都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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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加貝和潘銀蓮的演出轟動了全鎮,也給潘家長了臉。潘五福再把芝麻餅攤子推上街,甚至都多了來吃餅和說戲的人。她娘也借上街買鹽、打醋的機會,從前街轉到后街,收穫了不少讚美女兒女婿的好話,弄得喜滋滋地有了人脈臉面。就是嫂子好麥穗不高興,一些爛嘴貨見了她老說:咋不把你家五福也弄去唱丑呢?不定還能唱成個名丑,也就不用起早貪黑賣芝麻餅了。氣得好麥穗都想唾到他們臉上。
賀加貝把潘銀蓮接走了。
接走潘銀蓮那陣兒,小鎮很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