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2024-10-09 21:31:16
作者: 陳彥
潘銀蓮回到老家河口鎮時,她哥潘五福正在街上賣芝麻餅,這是她哥的獨門手藝。整個河口鎮,要吃芝麻餅,都承認是潘五福的最好:薄、脆、焦、香。尤其是抹上潘家做的豆腐乳,更是美味可口,老少皆貪。不僅村民愛吃,機關幹部也愛吃。鎮上有好多機關,也有不少商店、食堂,還有學校。其實也就二三百戶人家,一千多號人而已。可小鎮有河、有湖,有從街心直通省城的公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要到山裡砍伐木料,供城裡建設使用,所以公路通得特別早。有女孩子被運木料的司機拉到省城逛一趟,回來從駕駛室跳下來,穿戴比縣城人更洋氣,就把河口鎮自稱起「小西京」了。後來公路改道,進省城有了直線距離,河口鎮在弓背上,立馬就背成了死角。潘銀蓮出山當保姆那幾年,鎮上人幾乎都快走空了。這次回來,街上好像人氣更弱。
她哥就在前后街的V字形交會處,擺了個爐子打餅。爐子是用一個大鐵油桶改制的,豎起來比她哥還高一截。她哥給爐子旁邊放了個木凳,要放餅、翻餅、取餅時,是得站上去操作的。平常他就在一個很低的案板上揉面、擀餅、撒芝麻。她哥個頭的確太矮,背後有人就叫他「三寸丁谷樹皮」,也有端直叫武大郎、潘大郎的。開始潘銀蓮並不懂,後來讀書識字了,才知道是把她哥當小說里醜陋不堪的武大郎對待了。她哥也的確上身長,下身短,站直了不滿五尺,整個形狀像個寬麻袋。潘銀蓮小小的就由她哥送著上學。但見颳風下雨,她哥肯定會等在學校門口,把她朝回背。有孩子欺負他,他只是笑,只要彈弓和拳腳沒落在妹妹身上,他肯定不會還手。後來潘銀蓮漸漸大些,覺得哥哥的確是給她丟人現眼了,才再沒讓他來接送的。不過上晚自習時,她幾次看見她哥在遠遠地跟著她。她還罵過一回,讓他少管她的事。她哥也只是咧嘴笑笑,要是晚自習拖堂,急忙回不了家,他還是會來遠遠地跟著。她最後離開河口鎮,並且好長時間不願回來,也是因為這個家,還有這個醜陋而沒出息的哥。再就是自己那處燙傷。
潘銀蓮是在鎮東頭車站下的車。她的這身穿戴,突然出現在這個蕭索的街景上,自是很有些吸引眼球的。何況她確算一個美麗動人的人。這一點,她在萬大蓮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證。她實在不想去想萬大蓮,一想起來頭皮都能炸了,可還是要時時想起。是這個女人讓賀加貝死死纏上了她,並讓她活成了別人影子一樣可有可無的附屬品。就連這次回河口鎮,也是為了躲避這個可惱的女人。至於躲多久才回去,她甚至都沒仔細想過。如果河口鎮能讓她比在省城活得愉快,那就永遠躲下去,免得見天受那種實在太是古怪的生命折磨。
她首先走到她哥的烤餅爐前,喊了一聲哥。她哥正把腦殼塞在爐子裡,沒聽見。她又喊了一聲「五福哥」,那腦袋才從爐子裡拔出來。他恍恍惚惚地四處亂看著,手裡正捏著一摞要下爐膛的芝麻餅。他竟然沒認出她來,還以為是誰在搞惡作劇,因為這是經常的事。機關里總有長得好看的女人,喜歡自扮潘金蓮,來胡亂挑逗他玩的。他也就很是配合地跟她們玩玩,那有啥嘛,只要她們掏錢買餅。
在一剎那間,潘銀蓮突然覺得她哥與賀加貝和賀火炬長得還很是有些相像:都是菱形腦袋,前抓金後抓銀的南北向牽引調度著。兩隻耳朵上邊,也像前額一樣寬闊,只是中間棱起一道豎坎,讓寬闊突然變得陡峭起來。真正需要寬闊的前額,卻又凸出一個尖包後,急速向兩邊直線切削下去……這些話都是他弟兄倆演出時的自我調侃。他們自稱是兩隻三扁四不圓的腦袋,對不起列祖!對不起列宗!對不起歷史!對不起當今!對不起地球!對不起星空!對不起父老親朋!更對不起掏錢買票的親們!可他們把人活成了那樣,而她哥,卻把人活成了這樣。
她又喊了一聲哥,潘五福才仔細辨認起來。終於,他認出自己的妹子了!他急忙用圍裙擦手,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咕叨了一句:「銀蓮!」先是笑得大嘴快扯到耳根了。潘銀蓮眼睛一下濕潤起來,立馬模糊了眼前這個矮墩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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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銀蓮的家並不在正街上,早先離正街還有一里多路,只是近年房蓋多了,才被慢慢裹挾進來。潘銀蓮她爹死得早,是在山西挖煤塌死的。礦主給賠了點錢,卻被同去的人黑了。黑了他爹錢的人,又被別人黑了,所以就都死無對證了。而在他們這一片,還有好幾戶,都是出去挖礦死了主勞力的。有的得到了幾萬塊錢賠償,還很是令其他人咂嘴稱羨。不說別人,她娘就老扳指頭算那些拿到了錢的幸運戶。既然有那麼多幸運者,跟出去撞大運的就多了。出去得多,也就死得多。賠了錢,礦主派人來一安撫,有人還佩個黑紗,戴朵小白花,表示出很沉痛的樣子,死了人的家兒,就感覺挺有面子。似乎也不覺得是很悲傷的事了。她娘沒有獲得賠付,也沒人來戴黑紗、白花的,理也沒處說去,誰讓你要掙錢?娘的身體就越來越不好。儘管這樣,娘還是拖著身子骨,在家裡養豬、養雞、養鴨,甚至還養過狐狸和荷蘭鼠,可都是賠錢貨。只見有人煽惑著養,卻不見人來收。真到來收時,已是恨不得連籠子都提給人家的「禍害瘟」了。
潘銀蓮從街上跟她哥一起回家時,她娘還病在炕頭。她哥說病好幾天了,前兩天連水米都不進。也請土醫生看了,五勞七傷說了一大堆。抓了藥,吃了也見好些,就是臉有點腫。娘見女兒回來,自是哭得稀里嘩啦,止都止不住。潘五福讓別哭,怕傷身子。她娘就罵起來,罵他蠢貨,連個婆娘都看不住。
「那個不要臉的貨,臭賣×的婆娘,把一家人的臉都丟完了。那就是個潘金蓮,該讓武松割了腦殼的貨……」娘罵得渾身直抽,咳嗽都咳嗽不出來了。
潘銀蓮直摩挲娘的背,不讓她再罵、再喊。可她偏要罵、偏要喊:「讓一街兩巷的男人都睡了,都說她褲帶松,我都感覺她沒系褲帶。」
潘五福被娘罵得有點轉不過向,出去坐在門墩石上發呆。
潘銀蓮一直安慰著娘,還替嫂子說了幾句好話。她說:「嫂子也不容易,那麼遠嫁來,前幾年也吃苦了。」
她娘偏賴著說:「都是這個狐狸精進門後,潘家才兵敗如山倒的。你爹在煤窯里塌死,算是白塌死了,連個錢毛都沒見著。我原來好好的身體,也弄出一身病來。」
潘銀蓮說:「那都是別人害了爹,與嫂子啥相干?」
她娘說:「沒娶她回來時,家裡一個勁的好事:你爹上坡挖火藤根,挖出個七八兩重的何首烏來;我去後坡打豬草,順手還逮個豬獾子;連雞都下的是雙黃蛋。自她進門第二年,你爹就塌死在山西。人家塌死了,四五萬地賠。你爹塌死,還欠一坡的人情,連送葬都是家裡貼賠的。這不都是那個狐狸精回來以後的事!看我,一下病成這樣,燒紙驅鬼都燒不走。你說潘家是倒了啥子霉了?」
潘銀蓮問她哥,嫂子到底咋了。她哥只是低頭出粗氣,出了半天才說:「也沒娘說的那麼厲害。」
潘銀蓮在時,就聽說過嫂子跟外面人有勾搭。她嫂子是從另一個縣塔雲山嫁過來的。嫁過來走了一天,還坐了半天拖拉機,路很遠。嫂子姓也怪,名字也怪,叫好麥穗。姓好的人,過去她還沒聽說過,叫麥穗的倒是不少。娶這遠的媳婦,也是親戚托親戚、熟人托熟人才拐彎抹角找來的。那時潘家日子還算好,又給人家說住在一個叫「小西京」的鎮上。雇了幾個人,挑了幾百斤麥子、包穀、黃豆,另外還有臘肉、化豬油、甘蔗酒等,就去把好麥穗換回來了。好麥穗一到潘家就哭。媒人只說小伙子個頭「瓤」一點,就是矮點吧,沒想到是這麼瓤,這麼矮,都沒敢去塔雲山拜丈人爸丈母娘。潘五福掙掙巴巴的,也只齊好麥穗的胸口窩。她當下鬧著就要撲河、上吊,整得一家人日夜看守著。尤其是潘銀蓮,幾乎有好多個夜晚都沒眨眼皮,就那樣把睡著了的嫂子都死盯著。她怕自己瞌睡了走神,還輕輕用一根毛線,把嫂子的腳腕子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直到覺得日子確實比塔雲山能好幾倍了,嫂子才勉強消停下來。可嫂子是很有幾分人才的,加之她哥也的確窩囊了點,很快,鎮上就傳出了嫂子的閒話,並且說還是跟有頭有臉的人。至於誰,潘銀蓮那時還不好意思打聽。後來她就當保姆走了。並且說她當保姆,被送到大人物的家裡,還都是嫂子好麥穗去鎮上幫著說了話。因此,潘銀蓮對嫂子,倒是沒有那麼憎恨。嫂子對她,也是一百個覺得有面子的親熱。
好麥穗直到晚上才回來。她是被鎮上一個單位,僱到新建的院子管基建材料去了。她娘罵嫂子跟那個單位的領導就有一腿,一鎮上人都說勻乎了。嫂子一回來,娘才變得唉聲嘆氣的少了話,好像也還有點怕嫂子。嫂子倒是待見小姑子,殷勤得一個勁地嫌潘五福肉沒煮好、菜沒切細,一切都是她重新來過。要說嫂子待娘也不差,她還拿著熱水去伺候娘吃了藥。把飯桌也支到床邊,讓娘跟大家一起吃飯。吃完飯,又讓潘五福晚上別炒芝麻了,由她炒,讓他陪著娘看戲去,說縣劇團來了。她說估計銀蓮不想看,她就在家陪銀蓮說話。
娘病成那樣,一聽說有戲,還是從床上撐起來,讓潘五福攙著看去了。
她們就在家裡邊炒芝麻邊拉話。
潘銀蓮本來是想旁敲側擊地好好說說嫂子,她畢竟還是向著她哥的。誰知還沒說到三句,嫂子先哭起來。
「銀蓮,你都不知道嫂子的那個苦哇!你說你哥……你自己說……我過的是啥日子?他娘還天天罵我……偷人養漢……」嫂子哭得手裡的鍋鏟掉到鍋里,滾燙的芝麻都濺到了她的臉上。
潘銀蓮在灶門洞燒火。炒芝麻要文火,那點小火影映著她緋紅的臉。憋了半天,她還是沒能就「偷人養漢」四個字接過話茬來。
嫂子還在傾訴,好像潘銀蓮不是她的小姑子,而是一個外人。一個從省城來的開明人。她說:「我就是真偷人養漢了咋?不該嗎?何況我到底偷了沒?拿出證據來!是抓在誰的炕沿上了,還是捂在誰的辦公室了?嚼牙幫骨也得給嘴裡撂點能嚼的筋吧。」
潘銀蓮終於接過了話:「沒那些爛事就好。鎮上地方小,讓人說來說去的,都咋出門見人?」
好麥穗拿起鍋鏟,把鐵鍋鏟得一片亂響地說:「我的人,在接回他潘五福家那天起,就丟得啥啥都找不見了!」她在說這話時,好像是故意要把潘銀蓮撇清。可潘銀蓮與潘五福能撇清嗎?
潘銀蓮有些不高興地把鍋洞的柴火,也翻得一片響。
好麥穗急忙又說:「你哥要有你千分之一的出息,我睡到半夜,也能捧著後腦勺笑醒了。可……你說天底下咋就有這麼怪的事,親親的兄妹倆,一個成了天仙,一個咋就……成了那麼個模樣呢……他還是他娘養的嗎?」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
潘銀蓮聽不下去了。雖然好麥穗在說她好,可一個勁說她哥的不是,那也是在打她的臉。她把火鉗一撂,從灶門口站了起來,想離開灶房。她突然看見了這個女人文得跟兩根筷子一樣的眉毛,是那麼虛假;嘴唇也畫得有些外翻;高挑的鼻樑,雖然不是假的,可也畫了陰影,讓鼻子顯得異常突出起來;好像是要故意襯托她哥蒜頭鼻子的頭頭大、鼻樑塌,到了眼睛處,甚至塌陷成了一個兩邊反倒凸出著眼睛的臥槽。她突然替自己的丑哥哥擔心起來。也同情著眼前這個女人的百般不快。本來她都快走出灶房了,又慢慢轉身說:「嫂子,芝麻炒好了,我們也去看看戲吧!」她是不想再跟好麥穗在這個窄小的空間裡憋悶著了。她知道她會哭訴什麼。潘銀蓮也知道,她就是說什麼也不起作用。她在紅塵待得久了,已懂得很多事,不是說說道理,像她娘那樣,見天拿古往今來的婦德婦道,痛罵個鍋碗杯盤都底兒掉就能管用的。生活有時就是磨刀石,你已說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磨成了這樣,反正當你最後看見那個形狀時,已經不可改變了。
潘銀蓮突然問起了他們的兒子。他們是有一個叫潘上風的兒子的。潘銀蓮走時,他已經上小學了。那時她就總聽人背後嘀咕:說潘上風長得像鎮上的誰誰誰;有人又說像營業所的誰誰誰;還有人說像學校的誰誰;反正沒有說像她哥潘五福的。那陣好麥穗在鎮上一個單位做飯。據說她哥去人家灶房挑泔水回來餵豬,都碰見過有人在灶房對嫂子動手動腳的。她哥先是操起砍柴刀,可沒敢砍,又順手拿起木鍋蓋,才給了人家兩三下。結果好麥穗反倒回家來亂罵,說他誤傷了所長,人家是來幫忙擀麵的。拍她屁股是讓她離開案板,人家好上手。她哥強調說:不是拍,是捏,他看得清清楚楚,見他進來,才裝作要幫忙擀麵的樣子。那時潘銀蓮還不太懂得裡面的奧妙,現在,她才理解了那些意思。好麥穗生下潘上風,所有人都說不是潘五福的。連娘對這個孫子也不待見,背後老說肯定是野種、雜種、狗娘養的貨。因此,潘上風上初中時,就非要鬧著去縣城住了,平常也基本不回來。她娘說,家裡就當沒有這個來路不明的孫子。
她們一路說著,就到了學校操場。很奇怪的是,縣劇團今天演的是《獅子樓》,戲是根據《水滸傳》改編的。她們到操場時,武大郎還沒被毒死。好麥穗看到舞台上的「三寸丁谷樹皮」,就噁心得要走。潘銀蓮把她手拉著,說看一會兒再走。好麥穗就心不在焉地朝舞台上光了幾眼,又朝觀眾席里亂瞅。
潘銀蓮在場子最前邊娃娃們亂跑的地方,看見了她娘和她哥。一些人看著舞台上的武大郎,還戳她哥的脊背嘻嘻哈哈。她哥也只是扭頭憨笑一下,沒有不滿的意思。大概看到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商量要害死武大郎的時候,好麥穗到底還是忍不住走了。說離家時好像後門沒關,怕都來看戲了招賊。
潘銀蓮沒捨得走,她被劇情吸引住了。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賀加貝和萬大蓮他們演的《巧婦潘金蓮》的戲。那個戲是那麼搞笑,武大郎一出場,先把一擔炊餅挑翻在地上,還埋怨說昨晚潘金蓮不該讓他做愛,做得連炊餅擔子都挑不穩了。笑得滿場人波浪翻滾、捶胸跺腳的。而這個戲自始至終沒有人大笑,就是擔心、唏噓、感嘆、憎恨。在西門慶被武松追得跳下獅子樓後,好多觀眾甚至喊叫:「打死他!打死他!」她看見她哥也站了起來,不過站起來還是沒有人家坐著高。她哥甚至跟一些孩子一起上了凳子,在喊叫舞台上的武松,快打死西門慶!終於,西門慶被武松打死在獅子樓下。獅子樓,是一塊布景擋著三張壘起來的課桌。在舞台上兩個演員開打時,還不小心把那片布景絆倒了。但觀眾並沒有起鬨這種失誤,而是集中精力,直看到武松割下西門慶的人頭。那頭,是一塊紅布包著的一個碗大的疙瘩。武松在亮相時,那疙瘩還散了包,把裡面一個海綿一樣的東西掉出來,很是滾了幾滾,彈了幾彈。但觀眾仍沒笑。好像沒有人覺得這好笑,都還沉浸在殺了惡人的激憤中。後邊武松又殺了潘金蓮。最後是用兩顆人頭給武大郎祭靈。她遠遠看見,她哥一直在抹眼淚。她娘也在抹。她的眼淚,也就跟著模糊了視線。
戲散場了。
她和她哥攙著娘,走在黑糊糊的背街上。她還埋怨她娘,不該給她起名叫潘銀蓮。她娘說:「姓潘,是銀字輩,蓮花又水靈,我和你爹才合計了這麼個名兒。怕啥,只要走得端,行得正,誰還說你啥閒話了?不像好麥穗那個騷貨,這麼好的名字,還不是讓她糟踐了。今晚就該讓她來好好看看戲。賤貨,遲早是要讓武松割頭的!」
潘銀蓮說:「娘,別老賤貨賤貨的,哪有這樣罵兒媳婦的?!」
她娘偏罵:「就是賤貨!她就是潘金蓮!剛才看戲還有人在給我亮耳根,說這演員長得像不像你家麥穗?把我沒活活氣死。五福,你個沒出息的貨,回去把戲講給她聽,看潘金蓮是啥下場!」
潘五福不說話。
她娘罵:「你耳朵聾了是不?」
潘五福還不說話。
她娘又喊:「你啞了?」
只聽她哥潘五福在喉嚨里咕叨著:「把狗日西門慶的腦殼割了活該!潘金蓮嘛……一回割兩個腦殼,太慘!」
她娘氣得扭轉身直嚷嚷:「你還護著那淫貨,護著不要臉的好麥穗……呸!還好麥穗,那就是個爛麥穗!」
潘五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麥穗……又不是潘金蓮。」
「她還不是潘金蓮?還沒要你的小命是吧?你還替她說話?就是你這個窩囊勁,才讓她敢上房揭瓦,成了河口鎮活妖怪的……」娘的話還沒說完,有人走過來像是想聽她家的笑話,她才一陣咳嗽,把後邊的話窩回去了。
已是深秋時節,來自河道的風,吹得滿街都是飄浮的落葉。
風中,她娘咳嗽得幾條街的人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