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29:33 作者: 陳彥

  賀加貝最喜歡他爹的一點,就是時不時叫萬大蓮來「墊場子」。只是不喜歡廖俊卿老跟著。無論唱《花亭相會》,還是《十八里相送》,那種「愛情黏稠感」,都讓他有點不堪忍受。他也曾給他爹建議說:「能不能減少開支,只讓萬大蓮一個人來,就唱《我爹爹貪財把我賣》,再加一段《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還省錢。《花亭相會》也老掉牙了。」他爹瞪了他一眼說:「眼睛光盯在錢上能成?這是籠絡人心,懂不懂?錢都讓賀家掙了,你能長遠?大凡團里的能幹人,都得籠絡住。這是唱戲的政治,明白不?人家結婚這長時間,肚子都顯懷了,你還胡踅摸啥?沒出息的東西!把眼界放大些,趕快把爹這攤攤接過手是大事。我就是能活過兩三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始終記住,弄正事要緊。唱戲就是咱家最大的正事。」

  加貝和火炬除了演出,就是在家學戲。老賀不僅給兩個兒子教了好多傳統丑角戲,而且還根據市場需要,親自改編整理了《牆頭記》。戲裡兩個兒子都不想養爹,硬是掐尺等寸地一家管一月。逢閏月和大月多出的那些天,就將老漢架在牆頭,看跌到哪邊算哪邊。他們把生活演繹得十分真切生動,可謂妙語連珠,包袱迭起。加之父子仨如出一轍的長相優勢,但見演,就能把觀眾笑得坐劈叉了椅子板凳起不來。

  老賀不僅是個演戲的精怪,而且也是編戲的高手。據說過去戲班子裡唱丑的,都能編戲本。尤其是丑角戲,別人掌握不來火候,只有自己編,才能演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並且邊演邊改,見天晚上還都有新詞新動作。有很多包袱,其實是靠觀眾刺激出來的。用老賀的話說,台下想吃啥,你能餵出啥來,那才是唱戲的真本事。當然,也不敢餵「驚奶」、餵吐了。就是要餵得適當,餵得高級。不成的戲,都是跟觀眾反憋著勁在演哩。市場的巨大需求,不僅讓父子仨台口遍地,攬錢如掃樹葉,而且也極大地催生了他的創作。就在他彌留之際,還整理改編了《三個和尚》。那天在三省物資交流大會上,甫一曝光,立馬笑翻數萬人。訂戲的絡繹不絕,甚至是先付款,後敲日子。可老賀是真的不行了,不僅滿嘴的水泡弄得說不出話來,而且高燒持續不退,連下場門都摸錯了地方。此時離檢查出癌症,還不到一年時間。

  火燒天如今住院,已是一件大事,連市上領導都要到病房探視了。老賀自己也明顯感到,告別喜劇人生的日子不遠了。社會上來看望的絡繹不絕。他不想讓人看,已身不由己。有時病房內外都擠得插腳不進。大多數是陌生人,不讓看還死不走。都想近距離瞧瞧這個「活寶」到底長啥樣兒,再不瞧,今生就沒的瞧了。也有看完忍不住撲哧笑了的。大概還是笑那與常人區別較大的菱形腦瓜,的確是長得有些歡樂無限。雖然病懨懨的,可喜劇色彩愣是不減。看就讓看去,演員嘛,反正一輩子生來就是讓人看的。但市秦腔團人來看,火燒天心裡就有百般的滋味撓攪著。

  有幾個老哥兒來看他,倒是親熱。為了逗他高興,甚至還拿他年輕時的事開涮。直到這時賀加貝才知道,他爹年輕時也風流過。為追求團里他們那一代的「當家花旦」,鬧的笑話並不比他少。甚至還跌進茅坑過。有一老哥兒故意逗他說:「老賀,你知道劉珍珠現在腰有多粗嗎?」火燒天聳鼻子笑了一下。劉珍珠就是他們那一輩的俏花旦。老哥兒繼續說:「珍珠自打調出劇團,跟了物資局的老匡,臉和腰就一直在發脹。現在那小蠻腰,你三個老賀都摟不住。聽說一屁股把鄰居家的狗都坐死了,你還想要不?要不我老哥兒幾個把你扶起來,去走一趟?壓死你我們可不償命。起來,去摟一下試試吧?」火燒天已說不出話來了,只顫顫巍巍地給幾個老哥兒豎了個中指,嘴裡喃喃半天:「……責!」

  也有那說話不中聽的,看似在慰問,卻更像是幸災樂禍。尤其是唱「毛淨」的雷驚天,幾句話就差點沒把老賀提前氣死。其實這一年,火燒天也沒少叫雷驚天去「墊場子」。但也不能場場叫吧。叫了,把錢掙了他就高興;沒叫,他立馬翻臉。尤其是後來,好多場合明確不要花臉,嫌太吵,說耳膜受不了。現在都講究輕音樂、輕喜劇,「吼破撒(頭)」的黑頭,就只能去野場子唱了。而賀氏父子如今走的都是高檔賓館、俱樂部、會所、度假村,想照顧一下雷驚天,都沒去處。雷驚天家口重,工資常常發不下,全靠唱堂會掙幾個錢使。火燒天叫得少了,自然就把他得罪了。所以當火燒天快死的時候,他來看望,好像話里也就有些夾槍帶棒的:「還是太累了!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掙多少是個夠嘛!這不,你倒掙得多,還不是讓瞎瞎病折騰完了。人要滿足呢!你這幾年,把一團上百口人幾十年的戲都唱了,還要咋?老天都是有下數的。也不定那邊還有紅火台口等著你哩。好著呢,安心走吧,大概閻王爺如今也愛聽丑角戲了。」氣得火燒天手抖了半天,也顫巍巍地給了雷驚天一個中指。只是那中指再也伸不直了,倒像是要勾魂的樣子。嚇得雷驚天立馬起身跑了。

  最讓賀加貝感到滿足的是,萬大蓮也來看他爹了,並且是一個人來的。從萬大蓮跟他爹的交流中聽出,廖俊卿改行唱歌去了,是跟一個輕音樂團走的。並且走得很遠,一去就是大半年。家裡就剩萬大蓮和才生下幾個月的兒子了。那天萬大蓮哭得很傷心,好像是對他爹叫她去唱戲,貼補了生活,還有一份感恩在裡面。這讓老賀、草環和兩個小賀都挺感動。出來時,賀加貝把萬大蓮一直送到醫院大門口,她還在哭。並且萬大蓮要他好好照顧賀伯,說賀伯是個難得的大好人。這是自萬大蓮結婚後,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但也沒有說別的話。萬大蓮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像是他們之間從來就沒發生過什麼一樣。

  

  賀加貝目送著萬大蓮遠去,甚至還有點傷感:那麼紅火的角兒,怎麼說寂寞就寂寞了。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突然被撂到了干灘上。側面斜睨一下,他發現,萬大蓮的胸脯,已不似昔日那麼堅挺有力,富有彈性了。那彈性,他演「禿驢」「妖僧」時是反覆觸碰過的。現在,倒更像是臨時安上去的兩坨松鬆軟軟的棉花包。背影也明顯發胖了。屁股甚至還有點渾圓。但這一切,都沒能改變她的魅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仍然是這個城市最出色的女人。他多麼希望她走出大門後,能回頭看他一眼啊!如果能看上一眼,不定將來還有什麼戲呢。可萬大蓮始終沒有回頭,就那樣一直消失在了大街盡頭。不知咋的,這種對他的不介意,仍然讓他感到十分失落甚至刺痛。

  就在這天晚上,火燒天徹底不行了。他一陣陣犯迷糊,還不停地用雙手撕自己的喉嚨。火炬和草環在病床兩邊緊緊抓著他的手。加貝幾次喊來護士醫生,醫生說,可能熬不過今晚。一家人的眼淚又欻欻流出來。他媽一個勁捶打自己的胸口,說不知造了什麼孽,這好的日子,竟然讓她把夫克了。

  其實老衣加貝已經準備好了,就在病房放著,隨時可以穿。

  醫生讓加重鎮痛棒的劑量,儘量減少病人痛苦。

  大概在後半夜的時候,火燒天突然睜開眼,把四周很是空洞好奇地看了好半天,才把草環、加貝和火炬認出來。一家人緊緊湊在一起,狠命拉住他的手,像是一松,就要陰陽兩界了。他要喝水,草環急忙用棉簽給他嘴邊蘸了蘸。他十分努力地把每個人的手都抓了抓,似乎還蠻有點力氣的。隨後,他斷斷續續、若隱若現地說了一會兒話。有些能聽清,有些只能靠猜測了。他先是說了一段順口溜,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張口就來:

  地球本是一堆土,

  你來我往都得走。

  倘若個個耍死狗,

  人滿為患往哪蹴?

  說完順口溜,他又說,死後不要給他化妝。六七十歲的人了,化得艷若桃花,能嚇死人的。尤其是殯儀館那些人化的妝,大白粉刷老牆,到處都皮翻翻的。再給臉蛋子和嘴唇上塗些脂粉,活像白骨精她媽轉世,相信沒人能看出啥子美來。嚇唬嚇唬不聽話的娃娃倒是可以,可娃娃們誰去趕那熱鬧。他還說,化一輩子妝,也化夠了,把他的老臉,洗得乾乾淨淨的就成。他還特別叮嚀,不要搞啥子遺體告別,說他這一輩子展覽夠了。舞台上也沒少死過。小丑但見死,底下都是掌聲雷動,笑破肚皮的事。他真死了,那樣子不會好看到哪兒去,也不大會好笑,就別再仰面示眾了。殭屍挺在那裡,是不可能有啥喜劇效果的。個別人也許會在心裡有點喜興,但人生的包袱終究是抖盡了,想笑,那陣兒大概也覺得不值乎了。他說要不聽話,非展覽不可,他是會詐屍嚇人的。說得大家渾身都麻森森的。

  歇了幾起,火燒天又對加貝說:「你是老大,家裡一切就靠你了。丑星還會紅火不少日子,但也不會持續太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很難逃過這些劫數。老天不可能老朝你碗裡撒米、賞飯。背運來了,也許最紅火的人,比誰都活得更背時。我走了,賀家鐵三角就算缺了一豁。可好多戲,你弟兄倆也能演。只是得變,不停地變,不變就沒你的活路了……」火燒天說得沒氣力了,還讓把他扶起來,硬撐著又說了這樣一段話:「醜行現在紅火,靠的是臉面,靠的是嘴皮子。我最近反覆想,這玩意兒遲早還是有些靠不住。唱戲得有點硬通貨。啥是硬通貨,爹唱了一輩子,總結了幾點:一是得有點硬功夫。所謂硬功夫,就是別人拿不動的活兒。耍貧嘴,需要一點,但不應成為丑角的強項,更不是唯一……一句台詞沒有,你也能把觀眾拿捏住了,那才是真本事。二是得有底線。台底下再起鬨,你都不能說出祖孫三代不能一同看演出的下流話來。尤其是丑角,不敢人家要褂子,你連褲子也一起脫了。三是凡戲裡做的壞事,生活中絕對要學會規避。戲裡的反派,觀眾心裡的反派,也是你自己的大反派。不敢台上台下弄成了一個樣兒,那你可就成真醜了……你們這輩子沒念下書,打小入了戲行,也只能在戲行做文章了。這一行門道大得很,一輩子也是學不完的……學不完的……總之,不要把好日子,想成是千年瓦屋不漏水的事。我這不……一下就砸鍋倒灶……日塌得完完的了……」

  大家又哭了一陣,火燒天到底撐不住,還是溜下去了。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把你媽……招呼好……」就再也沒有睜開眼。

  草環說這是迴光返照。

  很快,火燒天就又糊塗了,他一個勁地比劃著名要東西。拿這不是,拿那不是。直到火炬拿過一個他正改編的戲本,他才在上面亂畫起來。字摞字,筆畫疊筆畫的:《三個和尚》改成了《兩個和尚》。《拾黃金》改成了《兄弟拾金》。他想再寫,筆就捉不住,徹底昏迷過去了。

  火燒天突然呼吸異常急促起來,隨時都有致命的可能。醫生徵求家屬意見,問要不要把喉管切開,說還能延續一下生命。火炬不讓切,可草環鬧著非要切,說哪怕能再活一宿,人也總是個活的。加貝就讓把他爹的喉管切開了。但沒挨到天明,火燒天到底還是走了。

  一切都沒按火燒天說的辦。這麼大個藝術家逝世了,報紙、電視、電台一發消息,劇團院子立馬圍滿了人。都在出主意,都在拿事。賀加貝也不能改變組織的精心安排和戲迷們的拳拳之情。不僅搞了遺體告別儀式,而且還給火燒天化了濃妝。他就睡在萬花叢中,臉上果然是白粉打底,胭脂撲面,紅嘴唇外翻著。裡面人頭攢動,哀樂聲聲。外面民間戲迷自發組織的各種嗩吶隊,還有穿得歪瓜裂棗的假軍樂團,分頭演奏著《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想說愛你不容易》。看似上演的悲劇,卻仍然是以喜劇的形式,搞得場內場外此起彼伏、高潮迭起的。

  好在,火燒天沒有詐屍嚇唬誰。他就那樣靜靜地躺著,比在舞台上表演死亡,倒是規矩了許多。舞台上死,他有時是要做鬼臉,故意逗主演笑場、忘詞,好讓業務科扣他們演出費、寫檢討的。而現在,他的確是很正式地死了,死得硬桄桄的一派嚴正。尤其是草環的哭聲,更是證實了死亡的真實性。只是團長的告別辭,念得有點小騷動。讓熟悉老賀的人,都以為是在說別人。那些無限拔高的排比句,多是老賀平常演戲用來諷刺人的。這陣兒,「高帽子」一摞一摞的,都一股腦兒摁到了他的菱形腦袋上,讓莊嚴肅穆的現場,就充滿了滑稽感。幾個老哥兒甚至在相互用指頭戳胯骨嘀咕:「讓這些大話把老挨球的自己也給嚇一下。」「快看,快看,老賀快憋不住要笑場了。」難怪老賀一再叮嚀不要告別,不要告別了。尤其是外面那該死的假軍樂團,又奏起了《縴夫的愛》,聲音七長八短的不說,高音還老吹破。就見水晶棺里那張粉底胭脂的老臉上,似乎眉眼、耳朵和嘴都想再咯咯吱吱地錯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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