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29:28 作者: 陳彥

  火燒天那天回到院子時,所有目光都是呆滯的。這很不符合一院子人往常見他時的景況。往日見了他,都愛開幾句玩笑。即便小孩,也會遠遠地跑過來,學幾句火爺爺的丑角戲,咧咧嘴,抽抽耳朵,扮幾個鬼臉啥的。今天卻大不一樣,都微張著嘴,像看外星人突然降臨一般地納罕驚悚。孩子們更是嚇得飛毛腿似的亂跑亂躲,生怕誰落在後邊,被活鬼捉了去。院子裡外號叫「花腳嬸」的狗,朝他跟前湊了幾湊,都被主人呵斥到一邊去了。火燒天是何等精明的人,見了這般反應,加上最近在醫院,草環老止不住要抹淚,兩個兒子神秘兮兮,醫生護士也是閃爍其詞,他就越來越意識到了自己病情的不大樂觀。但他還是保持著淡定而又從容的談笑風生,把發燒和嘴裡的水泡,說得跟傻子喝了過燙的開水一樣輕鬆。

  回到家裡朝床上一躺,其實火燒天就吃力了。他突然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草環細細發發弄些湯湯水水的流食,他也一口不吃,就那樣面朝牆側臥著。大概一天一夜過去,他才問草環,是不是自己得了「瞎瞎病」?關中人把不治之症,都統稱為瞎瞎病。草環邊流淚邊哄他,說就是發燒,燒一退就好了。氣得火燒天一掌把藥碗掀翻在地上。

  草環急忙找加貝和火炬商量,說只怕是瞞不住了,問咋辦。

  加貝想了想說:「給爹說了算了。」

  草環說:「一下讓你爹吃了死力,咋辦?大夫說了,這病養得好,還有一兩年的活頭。」

  加貝說:「爹太精明了,咋瞞?與其瞞著,還不如跟他說實話,讓他把這一兩年活好。不定奇蹟還出現了呢。」

  火炬一直沒說話。

  草環又說:「這院子好幾個得癌的,都是知道後,一兩個月就走了,多半是嚇死的。」

  加貝說:「爹跟他們不一樣。」

  「咋不一樣?」他媽問。

  

  「爹樂觀。」

  草環說:「唱戲的誰不樂觀?看著平常嘻嘻哈哈,一見說死,也都是三天兩後晌就蹬腿的事。」

  火炬突然說:「我的意思還是不說,能瞞多久瞞多久。」

  草環說:「他既不吃又不喝咋辦?連藥也扔在地上了。」

  這時,隔壁房突然「嘭」地響了一下,像是什麼重物倒地聲。

  他們急忙過去看,原來是火燒天故意把床邊的凳子踢翻了。

  火燒天強撐著滿嘴的水泡,嘶啞地喊:「啥天大的事,不能當著我面說,老要在隔壁房裡唧唧歪歪的。說,我到底得的啥子瞎瞎病?還能活幾天?或者是幾個時辰?死也教我死個明白。」

  草環一聽這話,眼淚止不住又汪湧出來,捂著嘴就出去了。

  加貝想張口,火炬在一旁使眼色,意思還是不讓說。

  但加貝到底還是說了。他覺得讓父親這樣疑神疑鬼,猜來猜去,反倒不利於治病。他說:「爹,你既然非要知道,我也就實說了。也不算太瞎的病,就是口腔……有點病變。」

  火燒天把眼睛睜大了一下,意思是沒聽明白。

  加貝繼續繞著說:「就是你口腔里,過去發現的那幾個老治不好的潰瘍點,可能有點問題。」

  火燒天:「是癌嗎?」

  加貝有些張口結舌:「也算……是沾點邊吧,但跟其他癌不一樣。」

  火燒天:「是癌就沒有啥不一樣的。」

  賀加貝說:「爹,這你就不懂了,癌分好多種。像你這種癌,要是配合治療得好,就能活較長時間。」

  火燒天問:「能較多長?醫生咋說的?」

  加貝怔了怔,說:「少則……兩三年。治療效果好,心情舒暢,還能活得更長,八……九……上十年的都有。」

  「這到底是你們的話,還是醫生的話?」火燒天追問。

  「醫生說的。」

  火燒天突然如釋重負地坐了起來,把加貝和火炬都嚇一跳。他說:「這不就對了。至少能活兩三年,還不滿足?閻王是你舅爺,是吧?都想賴皮朝千年王八地活,那地球還不壓垮塌了?哭喪著臉幹啥?吃藥。有叫戲的,咱還接!」

  加貝和火炬都愣住了。

  火燒天接著說:「看一院子人那表情,以為立馬就要算我的伙食帳了呢。兩三年還能唱多少戲?接著唱!戲啥時能唱得火成這樣?讓你媽熬骨頭湯,加點天麻、紅參、枸杞、大棗。」說著火燒天就要靸鞋下地。加貝和火炬擋都沒擋住,他還真下地大踏步地走動起來。

  草環進房來嚇一跳,以為把老賀嚇神經了呢。

  火燒天故意大聲對她耳朵喊:「嫑怕,至少是兩三年以後的鬼。餓了,弄好吃的。人家給的長白參都長蟲了,立馬拿出來和老鱉一起燉了。」說著,他就要朝門外走。

  「爹你幹啥?」加貝問。

  火燒天說:「我得到院子走動一下。別讓人感覺賀家剛紅火幾天,就要塌火了。放心,再有一兩年,你弟兄倆就都徹底起來了,沒了我,戲照樣唱得紅翻天。我就怕閻王叫得急了,把幾個沒教給你們的好戲,爛到我肚子裡了。」說完,他還真出院子逛盪去了。

  院子裡的人,見火燒天還能如此精神地走出來,倒是有些不自在、不適應了。唱大花臉的雷驚天還起身趔了趔,生怕沾著晦氣。

  「咋的,真怕我死了?放心,閻王不愛看丑角戲,閻王最愛看毛淨、大花臉。」火燒天說得雷驚天渾身越發麻酥酥的。他還故意大聲吩咐:「驚天,明晚有個場子,咸陽城裡一個搗鼓『一貼靈』的藥神,要建廠開業,你給墊一折《黑虎坐檯》,咋個樣?三百塊,車接車送,去是不去?」

  聽說墊一折「封神」戲,能掙三百,雷驚天好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噌地躥到火燒天跟前說:「去,咋不去,老哥抬舉,還有不去之理。要扮上嗎?」

  火燒天說:「封神戲不扮上,就你這豬頭相、鼾水嘴,給誰封的哪門子神?哄鬼也得把鬼哄睡著吧。」

  大家都被惹笑了。

  火燒天又對萬大蓮和廖俊卿說:「你們願不願唱一折《花亭相會》,給你倆五百,干不干?」

  廖俊卿說:「還有人看這絲絲蔓蔓的愛情戲嗎?不都要看喜劇嘛!可不敢讓觀眾把咱轟下台了。」

  火燒天說:「放心,前後都有我和加貝、火炬拿丑角戲包著哩。」

  廖俊卿看看萬大蓮,萬大蓮說:「我都這樣了,還能唱?」

  火燒天說:「能,咋不能?不用扮,穿上布拉吉,看著還富態。」

  大家又是一陣笑。

  火燒天安頓完去咸陽的「場子」,才故意精神抖擻地往回走。剛進樓梯拐角,身子到底還是有些搖晃,就趕緊靠在牆上穩了穩,才扶牆摸壁地回到四樓。

  一院子人又都議論起來:是不是傳話有誤,老賀不像是得了絕症的人哪?

  火燒天回到家裡,一再叮嚀,不要把他的病情傳揚出去,這是賀家當前一等一的機密。一旦讓社會上知道,財路咔嚓一聲,立馬徹底斷送。他說:「你都想想,唱戲本來是紅火事。眼下大興醜行,是紅火中追求更紅火。誰願意讓一個得了瞎瞎病的人,去摻和人家大紅大火之事呢?關於我的病,誰再胡說,就回敬他兩個字:扯淡!」

  賀家一切又都進入到正常狀態了。儘管老賀嘴裡的泡消不下去,燒也退不到三十七度五以下了,但他仍是精神矍鑠地每天領著兩個「癟腦殼」兒子,在各種高級小轎車裡躥上躥下。並且每每都有人用手護著老賀的菱形腦瓜頂蓋,像是接待什麼要員似的。三顆寸草不生的腦袋,亮晃晃地到處遊走著,總給人一種滑稽感。引得一院子人老罵:真是走狗屎運了,見天父子仨大概收入小三千。看來閻王也是舔肥溝子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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