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29:22 作者: 陳彥

  藝人的紅火有時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比如賀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廣袤地區的紅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火燒天憑著他的老折子戲《教學》《看病》《看女》《拾黃金》《楊三小》《打城隍》,以及諸多大戲,「燒」是一直在燒著,可「發燒」的地界並不廣,更多還是在關中大地上。而賀加貝、賀火炬卻是靠對傳統折子戲的改頭換面,再與電視傳播手段相結合,一下就成了「致廣大」的炙手可熱人物。尤其是被一個十分有名的衛視娛樂台導演發掘出來,讓父子仨打了一套漂亮的「組合拳」:把《拾黃金》改成《有夢成真》,從內容到形式都「舊瓶裝新酒」了,是傳統與時尚的「大串燒」。加之父子仨複製人般的奇特長相,就迅速成了好多台都反覆重播的熱門節目。三人立馬躥紅成了大明星。五花八門的晚會、開業、慶典,尤其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各種宏大場面,簡直應接不暇。只要把他父子仨請到場,啥子物資交流會、房產大開盤、銀行大攬儲、彩票總動員,他們出場之際,就是轟動一方之時。所有唱段,老賀只在去的路上改幾句詞,便與現場內容氣氛高度吻合,主辦方無不拍手稱快了。老賀反覆強調:不敢在樓盤會上說拆遷、攬儲會上說彩票,因為他過去吃過大虧的。被國民黨抓住,卻唱了共產黨不納稅、不納糧的好處,差點沒被人家拿盒子炮斃了。今天雖然不至於遭斃挨揍,可總還是個藝術創作不嚴謹的問題吧。嚴謹,是一切藝術的生命線,包括喜劇。不,尤其是喜劇,火燒天再三強調。

  他們父子每每出去演一回,都是小車到劇團院子接送,並且車還越來越高檔。出去時,他們只帶著演出「行頭」,回來後備廂送的土特產三人拿不完。常常火燒天還要喊草環下來幫忙拎活雞、活鴨。有一次,竟然拎回一鐵絲籠養殖兔來,跑得滿院都是。看得一院子人心裡又是艷羨又是氣的。在他們爆紅的時候,舞台正規演出果然基本都停了下來。有好多人不得不出去開門面、做生意了。一些姿色好的,也下海南、深圳、廣州走模特兒去了。萬大蓮那時還有些清高,倒是沒參加她認為有點「烏七八糟」的隊伍,就跟人在院子葡萄架下打麻將。大熱的天,晚上家裡沒空調,她和廖俊卿能在麻將攤上一守一夜。有時是她打,有時是廖俊卿打,她在一旁盯牌。賀加貝每每半夜回來,都要到葡萄架下撩撥幾句。有時還故意把別人送的「三原豬蹄」「陝北紅棗」「鎮安板栗」撂一些,讓大家「隨便咥」,其實眼睛是睃著萬大蓮的。看她此時此刻都是什麼感受、什麼表情,最讓他受不了的,是萬大蓮常常沒表情。即使有,也看不出絲毫悔恨之意。有時她還搶過豬蹄,先給正打牌的廖俊卿嘴裡餵一口,脹得廖的嘴,像正掙著生蛋的雞屁股,還油汪汪的。弄得他只在心裡罵:咱就是一賤種!

  火燒天十分反感他的這種張揚,回家就罵:「記著,再好的日子都別在人前顯擺。啥事都沒有讓你永遠紅火的時候。不光要把嘴閉嚴了,把尾巴夾緊了,還得連臉上的得意都抹平了!咱就是耍丑掙了幾個下苦錢,下作錢,招搖不得。活得寧願讓人同情,別讓人眼紅,那是招禍!是找死!」

  可賀加貝忍不住,還是想招搖給萬大蓮看。看她當時是不是眼睛缺水,把一個好男人放生了,而跟了一個現在顯得一無是處的「破柳敗絮」。廖俊卿自從沒了演出,確實有些破敗相,連鬍子也蓄得把嘴臉縮水了一般亂糟。可惱的是,萬大蓮好像並不這樣認為,眼見她肚子還大了起來。那肚子過去可平展、腹肌可有力了。她「吹火」站到自己背上,他感覺那腹肌是可以把他彈出去的。而現在,那裡鼓得跟沒綑紮好的棉花包一樣,突然膨出一大疙瘩來,難受得他有些不忍直視。那裡面就是廖俊卿的種,可能也是一團男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關鍵是萬大蓮還遲早把胳膊吊在廖的肘彎上,屁股拉多長地在院裡走出走進。整日又是吃涮牛肚,又是烤羊肉,又是去交大看櫻花的,又是去曲江池划船的,好像愛情還在升級,日子還沒塌火。真是有點他媽媽的!

  正在賀家最紅火的時候,卻出了一件大事:火燒天有一天突然查出癌症來,喜劇一下就轉化成悲劇了。照說老賀喜興一輩子,是不可能得這種病的。但偏偏就他得了,並且還是口腔癌。

  那段時間,好多單位把他父子都搶不到手。有時一天定三場演出,還能得罪一兩家。除了電視台,其餘的得罪也就得罪了。他們知道電視台得罪不起,擅長玩「封殺」那一套。關鍵那是一個幾何形擴大知名度的地方,封了殺了也委實可惜。好多台、好多欄目都在搞綜藝晚會,也都在搶他們。他們父子是以戲曲改良小品為主打。電視台會雇新編劇,提前把他們的戲本弄好,然後找專司小品曲藝的導演,把他們的戲改造得面目全非。有時火燒天也會跟編劇、導演爭執幾句,但終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人家要的就是這種「包裝」與「偷梁換柱」「不倫不類」的效果。自己既然登了舟,也就不好說那是賊船了。

  由於要趕無盡的場子,整個時間就活顛倒了。他們基本是在來迴路上乘車時,才能眯瞪一會兒,其餘都在高度興奮狀態。不管走到哪裡,演出外,還有人要簇擁著,跟他父子仨合影留念。那不僅是一種跟名人同框的榮幸,也是在與少見的歪瓜裂棗「集群效應」的相互映襯中,獲取一份長得還算優越與自信的立此存照。尤其是電視台錄節目,大多一耗幾天幾夜。發現笑點不夠,還得現場改戲、調戲。一個小品,無論副導演怎麼忽悠,如何領掌,自身總得有幾處觀眾自發的笑聲和掌聲吧。有些演出的確是找不到一處,全憑副導演和觀眾把手心朝爛的拍。而他們父子仨一出場,觀眾就能笑得勾肩搭背起來。導演就總是在他們身上寄託了更多希望。因此,戲也就改得沒完沒了。賀加貝和賀火炬倒能適應,火燒天卻漸漸體力不支了。有一次在後台就高燒到三十九度多,滿嘴燎泡。勉強等著把戲錄完,住院一檢查,就判定是口腔癌,並且還是中晚期。

  這時賀加貝已經是二十二歲的人了。那天,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孩子了。這個家,自己恐怕得拿事做主了。他媽草環哭得跟淚人一樣,六神無主,直逼著他們趕快到八仙庵去求菩薩燒香。弟弟賀火炬就那樣傻愣著,突然不會了調皮搗蛋。平常連跟觀眾、戲迷合影,他都是能閃現靈感、古怪動作層出不窮的。這陣兒,瓷得跟泥塑木雕一樣,只傻看著他哥,好像他哥是有回天之力似的。

  賀加貝果然做決定了:一是讓他媽不要哭了,尤其不要再在醫院哭;二是病情先不告訴火燒天,怕他爹接受不了;三是暫停接戲,三人輪班倒,在床前服侍。火燒天高燒一醒來,就問下一場演出在哪兒。他以為自己是太累了,沒休息好,美美睡幾天就沒事了。當聽說賀加貝準備暫時不接戲時,他很是生氣:「戲這玩意兒,就是熱臉子,越熱越能往上貼。一旦冷場,連熱尿都澆不上牆了。」任他再說,再生氣,賀加貝還是說先看病,等身體好些再演出,天下的錢,哪是能掙完的。他一邊安撫火燒天,一邊找熟人,把他爹端直轉移到四醫大高幹病房去了。那裡也是全國治口腔癌最好的地方。

  

  這事也不知是咋的,就像長了腿腳,很快就在團里團外傳得沸沸揚揚。賀加貝讓壓住,不想讓外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讓團里人知道。結果,還沒等他們把人轉到四醫大,團里已說得神乎其神,好像火燒天就是這幾天的「人間過客」了。一些娃娃甚至在黑暗中用「火燒天來了——!」的銳叫聲嚇唬同伴。都在嘆息,說老賀是個好人,走得有點早。緊接著這話就是:「可惜攬樹葉一樣掙錢的路徑,咯嘣,齊茬斷了。」還有人說:「老天給誰的福分都是有下數的,掙也白掙。你掙得再多,死時一手狠命抓一把,看能抓多少走?」「十萬撐死。」「要是碎鋼鏰,抓十元還有漏的。」「掙死呢,還不如打麻將消停。」院子葡萄架下的麻將攤子,無意間就又增加了兩桌,二十四小時搓得昏天黑地。哪怕是輸了,都有點慶幸閻王還沒來抓自己的笑逐顏開。

  有一天賀加貝換班回來休息,看見萬大蓮挺著個大肚子坐在麻將攤上觀陣。見了他,還故意站起來,問起了賀老師的情況。他沒好氣地說:「放心,再過一禮拜就出院了。」

  再過一禮拜,火燒天還真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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