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29:39 作者: 陳彥

  火燒天一走,賀加貝突然覺得一家的擔子,是實實在在壓在自己肩上了。日子倒不愁。這幾年父子仨掙的錢,花在老賀病上的並不多。自老賀知道自己得了瞎瞎病那天起,就不主張再亂花錢。加上名人效應,知道火燒天得了口腔癌,各路神醫就紛至沓來,都想一顯身手,再通過老賀揚名四海。連氣功大師也先後來過十幾個,有的甚至自願跟著老賀一道出行。他們坐在車上或演出中間,還在給老賀口腔發功。幾個揚言能治好各種癌的民間神醫,也相互不待見地緊緊圍繞著他,不停地奉獻各種神藥神水,讓他喝得上吐下瀉,仍探索實踐不止。雖然最終沒能挽救老賀的性命,可終究是沒費太多的冤枉錢財。賀加貝所覺得的壓力,主要還來自丑角事業。過去有他爹在,天天跟著出門掙錢就是了,節目一概不用操心。他和火炬,只按老賀修改的詞句排練演出就成。可現在,幾乎天天都得收拾戲,每個場子的「定場詩」都不一樣。包戲單位或老闆,總是想讓在戲裡多表現與他們有關的內容。過去老賀在路上就把詞悶好了,邊走邊改,並且十分精彩。可他沒這本事,每每得提前收拾詞。有時一熬一通宵,第二天「刀下見菜」,效果還總是沒有他爹弄的諂活。火炬從來不操心這些事,只管跟著演就是了。因此,加貝的工作量,幾乎比過去增加幾倍不止。這讓他常常想起他爹的能耐和不易來。

  父子仨的喜劇,變成弟兄倆的喜劇後,開始有點單調,可很快就又紅火起來,見天仍是好幾個包場。忙得他們有時一天都沒法卸妝,是連軸轉著,多數時候吃飯都在車上。賀加貝最操心的,還是如何給萬大蓮多安排些演出機會。讓她能遲早跟著自己,不僅掙錢,還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成就與幸福感。可萬大蓮好像並不熱衷跟著他跑,有時會來唱兩段,有時就婉言謝絕了。懷裡那個孩子,似乎要把她徹底改變成家庭婦女了。這讓他每每有些揪心。他老在打聽廖俊卿的情況,一時說在外面唱歌掙了大錢,給萬大蓮一月能寄回上千塊;一時又說演出團在哪裡讓人騙了,連樂器都抵了債。總之,廖俊卿遠遠沒有他賀加貝掙得多。他老想對萬大蓮表現一二,可萬大蓮好像故意不給他這個機會。有幾次,他借說演出的事,想進她家裡坐坐,萬大蓮但見他來,偏故意把門窗大開,說話聲音也變得高起來,像是要避什麼嫌似的。這很是有些傷他的自尊。他如今走到哪裡,不是三迎四接的?他到誰房裡走動一下,還不是給誰面子?連團里過去很是瞧不上他的人,也都嘗試著想跟他套近乎,以便得到「墊場子」演出掙錢的機會。可萬大蓮對他始終是那種不甩的樣子,這讓他心裡頗為不快。但那股愛意,又總是排解不去。終於有一天,他在紅石榴度假村演出時,發現了一個跟萬大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服務員。然後,他的愛情故事,就分出一道很大很深很詭異的岔來。

  說起紅石榴度假村,已是這個城市休閒度假少有的一個好去處了。它離終南山不遠。這裡原來是一片石榴園,還有一個爛泥塘,自從世外桃源等農家山莊經營模式興起後,這裡很快就掛起了紅石榴度假村的牌子,不幾年,就到處都是石榴艷艷、荷花灼灼、園門花亭、竹林茅舍相映成趣的小橋流水人家了。一般人,只是周末帶著家人去轉轉看看,再吃吃小吃,讓孩子玩玩跳跳床什麼的。達官貴人,白領精英,便都在濃蔭蔽日的一個個農家小院裡,打牌、品茗、按摩、喝酒。據說還有其他很刺激的項目,都是端直進院子服務的。閂起門,那些小院就成了一個個非常獨立的隱秘世界。

  擁有這個世界的老闆,叫武大富。據說幾年前還是這一帶給人劁豬騸狗、蓋房搪牆的匠人。他有個妹妹,是他供著上了大專,後來才分到政府打字當差的。妹子因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小巧玲瓏,人見人愛,就跟領導出差學習多,見識也廣。她竟然攛掇武大富把這一片別人看不上的爛泥湖包下,做了度假村。先是攀扯些領導來休息放鬆,然後弄來好多機關會議包吃包住。很快名氣傳開,就成炙手可熱的地方了。武大富粗胳膊粗腿的形貌,常年剃著光頭,不是剃,是實際上的頭髮缺席,整個頭皮呈古銅色,上面的「雜草」屬順勢除掉而已。在辦公室,他愛袒胸露肚、盤腳搭腿地搖著一把印有花臉臉譜的大摺疊扇,有時端直還把下肢圪蹴在凳子上。背後,就常有人喚他作牛二的。隨著生意越來越興旺,誰還敢喚牛二了,也不知怎麼演化著,牛二就成武大了。姓武,事鬧得大,可不是武大郎的簡稱。其實武大是個馬大哈,有時也很謙和,尤其是他妹帶來的領導,一叫他武總,他就咧嘴直笑說:「咱就是個劁豬騸牛的,別五總六總的,領導叫我武大郎都行。」說著他在前邊帶路,一隻手朝前,半邊身子側著,是一顛一顛的一路小跑狀。連不礙事的樹梢,他都粗笨地跳起來刨在一邊,生怕枝葉掃亂了領導髮型,有的甚或露出脫髮頂蓋,遮掩不及。總之,幾年搞下來,連他也沒想到,這麼個石榴坡、爛泥塘,竟然每個周末都能吸引上千人來吃喝玩樂。武大自小有個嗜好,就是愛看戲,愛看大花臉、二花臉和三花臉戲,尤其是三花臉,就是丑角,他覺得喜興得要命。很快,他就搭建起了一個簡易舞台,先把火燒天請來暖場。沒想到這一招很靈,光火燒天父子的演出,一天都能額外吸引來幾百看客。弄得小吃部幾番擴建,都滿足不了要求。火燒天得口腔癌,武大是第一個痛哭流涕的。火燒天在生命的最後那兩個月,武大專門給他開了一個風光最好的院子,讓他來靜養過。那院子,平常都是省市領導才能享用的。老賀火化那天,嗩吶隊和假軍樂團,還有咸陽有名的牛拉鼓,都是武大掏錢雇來的。他愛老賀這個丑角,勝過這個城市的所有人。如今,剩下兩個小賀,他仍是每周必須要請來演出三五場的。並且每演必看,每看他必樂淚四溢,笑得自己先是要溜到椅子下,得旁邊人朝起攙。有時剛攙起來,他又溜下去喊:「不敢看了,兩個小挨刀的,把人笑不死是命長啊!」

  

  關於那個長得跟萬大蓮一模一樣的服務員,是賀加貝有一次突然在演出時發現的。武大笑得剛溜下去,就見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急忙把他攙了起來。剛攙起,加貝在舞台上把上嘴唇錯向左耳根,下嘴唇錯向右耳根,整個大嘴拉成了一條連接雙耳垂的平行線,並且還做蚯蚓般扭動,拉得兩隻耳朵也像天平一樣上下忽悠起來,就把武大又笑得溜下去揉肚子去了。也就在那一溜之間,賀加貝突然發現,那個服務員簡直就是萬大蓮的翻版。他還有些不相信,以為是真萬大蓮來了呢。當天演出,是請過萬大蓮的,她說來不了呀!再看看,這女子的確是度假村的服務員裝扮,並且人也比萬大蓮略小一號。她只在太平門口看了一會兒戲,轉眼就不見了。賀加貝心事重重地演出完,就急忙找到武大,想弄個究竟。

  武大早就在茶社,給他和火炬弄好茶點,等候著了。

  武大到這一陣還在擦眼淚,說小賀老師把老賀老師那一套,簡直是雞生蛋、蛋變雞一樣繼承下來了。

  有火炬在場,賀加貝還不好打問。好在火炬三下五除二地一吃一喝,就要進遊戲廳打遊戲。剩下他和武大兩人時,他才問:「武總,看戲中,那個閃了一下面、扶了一下你的服務員是誰?」

  武大詭秘地問:「咋了?」

  賀加貝說:「沒咋,就問問。」

  武大一笑說:「咋讓你也給盯上了?」

  賀加貝一愣,但沒接話。

  「像不像你們團的萬大蓮?」武大問。

  賀加貝一拍大腿說:「你也這麼看?」

  「不是我這麼看,都這麼看。」

  「才來的嗎?我過去咋沒見過呢?」

  「來的時間不長,主要在湖東區服務。」

  「難怪。叫個啥名字?」

  「跟你們萬大蓮還重一個字,叫潘銀蓮。」

  「潘銀蓮?!」賀加貝嘴裡嘀咕著。

  「這可是個很古怪的女子,好多領導、老闆來,都想叫她服務。可服務上幾天,又都要換人,說她服務得不行。」

  加貝問:「是脾氣太耿嗎?」

  武大說:「好像也不是。反正還沒調教過來吧!」

  加貝紅著臉說:「不行了,就讓她到舞台上來服務吧。不定……我還能給你度假村培養個萬大蓮出來呢。」

  武大笑笑說:「既然賀老師看上了,那我就讓他們把潘銀蓮調到後台吧!唱戲大概不行,端個茶,倒個水,服侍服侍老師們問題不大。」

  那個叫潘銀蓮的服務員,從此就調到度假村的演出娛樂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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