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9 21:25:07
作者: 陳彥
羅甲成最近還是小有點春風得意的感覺,這個感覺來自童薇薇的欣賞。
童薇薇與他是前後桌,無論學習還是班上的事,都特別愛跟他交流。他有時甚至有些不相信,對他這麼好的是不是童薇薇。自己是什麼給童薇薇留下了好印象呢?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學習。他是這個班高考的第一名,截至目前,學習也沒有能出其右者。已經好幾次了,老師的提問,也只有他的回答最圓滿。有一天,他回答完,童薇薇甚至悄悄為他豎起了大拇指。他的心裡在剎那間,涌動起了滾滾熱流,他被一種十分美好的東西擊中了。
他開始特別注意起自己的儀容儀表來。過去從不在鏡子跟前停留的人,現在突然變得見鏡子就想理理頭髮,整整領口袖口。他知道,自己的衣著在這個班上,明顯是最次的一個,但學習成績的自信,使自己有了忽略這些外物的勇氣。他想,大學是學習的地方,自己在學習上能夠處於領先地位,還有什麼是值得自卑的呢?初來乍到時的畏縮感在漸行漸遠,那種低聲下氣的鄉巴佬做派,是他在極力調整改變的生命形態。總之,羅甲成在努力化蝶。
他突然特別愛吹口哨,先是吹鄉間小調,後來就吹上了《鐵達尼號》的主題曲《我心永恆》,音不是很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迴響,連蹲廁所也傳出這種五音不全的鳴叫,同宿舍的幾個人就有些受不了了。先是孟續子用棉球塞住了耳朵,後是沈寧寧放大了音響。羅甲成感到了這種暗中較勁,自然是不甘示弱,也就跟著提高了「嘯叫聲」的分貝。「嘯叫聲」是孟續子給羅甲成所製造聲音的基本定位,朱豆豆每每在這種聲音出現時,就會故意把他的音箱弄得刺耳地銳叫一聲,幾個人便會會心地大笑起來。這對羅甲成明顯構成了新的刺激,那種「嘯叫聲」就會不絕於耳地持續製造,直到自己感到乏味或勝利了為止。
宿舍的氣氛,在短短一個來月的時間,就變得有些緊張了。羅甲成無形中被推到了另外三人的對立面。起因是吹口哨,似乎還不是,在吹口哨之前,羅甲成就感到了一種壓抑。他覺得那三個人都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似乎在相識的那一刻,就把自己固定在了另外一個平台上。從衣著到電腦,儘管姐姐很快也讓自己有了一台,但從他們鄙夷的神情中,分明看到了「二手貨」以及「二等公民」位置的不可改變。他必須爭這口氣,這是他一直都在告訴自己的信念,他不比誰差,他不比誰低賤,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智商遠在他們之上,他沒有理由在他們跟前低三下四,他是這個班上的尖子生,理該獲得應有的尊重。尤其是童薇薇的高看,使他堅定了不落人後的信心。他有時甚至感到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是在嫉妒自己,嫉妒自己的學習成績,嫉妒「班花」童薇薇對自己的特別「優待」。權且叫優待吧,因為他還不能斷定這裡面更深層的意味。他也注意到朱豆豆、沈寧寧,甚至包括有些狡黠的孟續子,還有幾位男同學,也都對童薇薇有過殷勤的「熱黏」,但童薇薇總是表示出一種不偏不倚、不冷不熱的感情中庸,這更讓他感到一種滿足。如果說有時他與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在宿舍角力,能夠突然停歇下來,那肯定是想到了童薇薇,一想到童薇薇對自己的好,他就覺得與這些人老搞「拉鋸戰」的意義就不大了。
一天晚上,學校請來了一個信息工程專家做學術報告,報告題目是「雲計算時代正不期而至」。聽報告的人很多,他來得有點晚,正愁找不下座位,只見童薇薇遠遠地招呼起自己來。原來她身邊剛好空著一個位置,他感覺這個位置是她專門為自己占下的。坐在那裡,他明顯感到了同班許多男生的嫉妒眼神。他還有意留意了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他們全然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越是這樣,他越覺得那是他們裝出來的。所謂雲計算,就是比現在的網際網路更超前的一種技術,按專家說,進入這個時代,人只與遙控器打交道,連存款都不用去銀行了。你要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博物館,也只是點擊一下,你甚至可以要求看到法國羅浮宮中《蒙娜麗莎》微笑的局部。你還可以看到台北故宮博物院中毛公鼎里的那四百九十九個篆字,並且可以任意放大其中一個,以滿足你仔細分辨研究的需要。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下拉近澳大利亞昆士蘭的黃金海岸,在那裡觀察金子一般的綿綿細沙。只要你高興,你也可以立即進入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並且是以一個遊客的身份置身其中,你可以輕鬆地感知到峽谷中的每一片樹葉,甚至每一個飛濺的浪花。下班前,你就可以調好小車裡的溫度,不像現在,冬天是一下跌進冰窖,夏天是「刺」地塞進火爐。家裡的一切裝備,更是比買一個機器人都方便。你可以遠程操控一切,在下班的路上,就可以啟動煮米飯、蒸蛋羹、煎牛排的裝置,連洗澡水也可以調到最適當的溫度,當你走近家門時,門會自動為你開啟。總之,一切都能連結到你的手機鍵盤上,輕輕一按,你就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專家還開了一句玩笑說,當然,有關你太太的程序,在這個時代,可能還不能完全令你滿意,她可能仍然處於比網際網路時代更失控的狀態。惹得大家哄地大笑起來。打比方,講笑話,也挺熱鬧,可一涉及技術層面的問題,就有些太前衛,太抽象,加之專家表述時稍有些「口吃」,大有「一肚子蝴蝶飛不出來」的感覺,他就越聽越糊塗了。當然,真正讓他犯糊塗的原因可能還是童薇薇。坐在她身邊,他更多聽到的是她均勻的呼吸聲。他幾乎在下意識地配合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只要她胳膊活動需要,他可以把自己的骨架收縮得很小,充分預留出空間,讓她自由自在地伸展。報告結束後,童薇薇跟他一起走出學術報告廳。他當時實在想邀請一下,希望她能跟自己在校園裡走走,但到底沒有勇氣開口,就跟童薇薇分手了。不過那種興奮感卻使他在她離開後熱血涌頂,幾乎是加特林的百米衝刺速度,直奔湖邊,連續幾個側身翻,險些跌進湖裡。他跳躍著,奔走著,「嘯叫」著,他要很好地消受一下這個夜晚如此美妙的光景。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這裡又遇見了拾垃圾的姐姐。她還在躲躲閃閃地拾著垃圾。他一下火冒三丈,幾乎連殺了她的心思都有。他一把搶過裝垃圾的袋子,撲撲通通,把垃圾天女散花般地撒了一地。
他像一隻獅子般地暴怒了。
「你說過不再做這丟人現眼的事,為什麼還要干?」
「爹娘進城打工,很不順利,我得幫他們。」
「走!」
「幹什麼去?」
「見爹娘走。」
「見他們幹什麼?」
「他們還有什麼必要打工,打工的結果就是讓女兒拾垃圾,他們打工的意義是什麼?」
「甲成,你以為我想這樣干?你也回去看看爹娘的可憐勁兒,他們都是為了誰呀?」
「如果他們的可憐勁兒就是為了換取你的拾垃圾,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悲劇。」
甲秀無奈地說:「甲成,我們都降落幾度生活著吧,爹娘一天起早貪黑,紅汗淌黑汗流的,一月僅能掙一兩千塊錢,我拾荒,一個月好的話也能掙一千多塊。我也不想這麼做,但家裡現在的狀況,讓我不能選擇更優雅高潔的生活方式。」
「那我走,立即離開這個學校。」
羅甲成說著就向遠處跑去。
羅甲秀拼命在後邊追趕著。本來甲成上一次為這事跟她發生衝突後,她有一個多禮拜沒有再撿過垃圾。可最近連續去看了父母的艱難謀生方式後,她又悄悄重操舊業了。她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幫父母一把,晚上睡在床上咋都不踏實。夢中幾次看見父親累得直不起腰,有一次,她甚至夢見父親的腰又斷了。父親的腰是斷過一次的,那是她和弟弟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父親為了給他們湊生活費,背了一背簍紅薯到鄉上集市去賣,那天下雨路有點滑,狠狠摔了一跤,翻了幾個跟頭,幸虧一個樹杈擋著,才沒跌下崖底,但腰摔斷了,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年。直到現在,一下雨腰還痛得翻不了身。也許是女兒心更細些,她總覺得能幫父母一點就應該多幫一點。爹娘對他們心重,只要他們能好,把命都願意搭上,但也不能就這樣任由他們去貼上老命吧?這次又開始撿垃圾,她也一直注意著,儘量顧及甲成的面子,每晚幾乎都是很晚了才出來的,可還是被甲成撞見了。她知道甲成的脾氣,犟起來了,擋住他的牆都能推倒的。上次既然說過不再撿,今天自然是不好過這一關了。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離開學校,也無論如何不能讓父母知道自己撿垃圾的事。她知道他們會傷心的。父親是個鄉村讀書人,也是特別顧及體面的。這些年雖然自己已被生活所累,顧不了許多了,但對於自己一雙讀書的兒女,卻是十分呵護並唯恐失卻了體面的。
她終於追上了甲成,跑得心都快蹦出來了。她死死拉住了甲成的膀子。
「你就別耍這犟脾氣了,你要到哪去?」
甲成氣呼呼地說:「我還能在這兒上學嗎?姐姐是撿垃圾的,家裡已貧困到這一步了,我們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嗎?」
甲秀說:「我跟你理解的尊嚴不一樣,我理解的尊嚴是自食其力。」
甲成憤怒地說:「太蒼白了。撿垃圾就叫自食其力?那我寧願回到塔雲山去挖地。」
甲秀只好說:「好了,我不跟你爭這些了。我保證再不撿了,行不?」
「我看你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已經不覺得撿垃圾是丟人的事了,這是最可悲的。」
甲秀隱忍著內心的痛楚,她不想跟弟弟去爭論這些事。也許再過一年、兩年,弟弟就會自然降落人生的一些刻度。她也是一步步把雙腳踩實在這塊大地上的。大學第一年,她學會的最重要的一個詞就是:面對。一切都必須面對,稍一虛飄,就會真正失去本性,變得虛偽做作起來,痛苦也會加倍產生。除非你的人生徹底變軌,以一切非正常的手段去謀取你所希冀的那個生活標準和刻度,否則,你就休想正常活下去,這就是她幾年來的生命體驗,也是她最終能面對拾荒而不覺得有多丟人現眼的原因。但這一切現在都似乎無法給弟弟講清楚,有些事,非親身經歷是不能參透洞曉的。她也覺得現在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用時間去告訴他一切。她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安下心來讀書,另外,她需要特別叮嚀他,自己拾垃圾的事千萬不能告訴爹娘。
羅甲秀幾乎是有些討好巴結地拿出了她為他買的一個二手手機。本來是準備過幾天給他的,因為過幾天是甲成的生日,但今晚她還是拿了出來。讓她十分傷心的是,甲成手一搡,把她手中的手機搡出老遠。甲成惡狠狠地說了一聲:「不要!」然後揚長而去了。這聲不要,內里分明藏著對一種骯髒東西的鄙夷和唾棄。弟弟的激憤,再次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跟他無法正常交流,只好從網上給他留言。甲秀寫了很長一段話,寫了父母的含辛茹苦,寫了兒女應盡的孝心,也寫了自己對生活的一些認識。當然,最重要的是要告訴他,再不會讓他看到撿垃圾的事,必須穩住他的心。另外,要他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事告訴爹娘。她等了半晚上,並且不斷地催他回話,她是怕他真的耍起牛脾氣,一旦離校出走就麻煩了。學校這事常有發生,有些孩子很自尊,但也很脆弱,有時為一點很小的事就出走了,她怕甲成也會落入這個套子。好在最後甲成終於回話了,雖然只四個字,但很平和:「你休息吧!」她才放下心來。
這一夜,甲秀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自爹娘和弟弟來了以後,她本已穩定下來的生活軌道,似乎又變得搖搖晃晃起來。她擔心爹娘的千層餅生意是否能夠為繼,一旦失敗,對爹娘的打擊可就太大了。同時,她還十分擔心弟弟甲成的心態,在各種誘惑和比對中,他能最終找到自己的定位嗎?她甚至隱隱感到一種不祥,弟弟是會出點什麼事的。這樣一想,她身上就冒出一陣陣冷汗。這些冷汗,並不比當初她來大學,面對生命的巨大層級和落差時,所冒出的那些冷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