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9 21:25:03
作者: 陳彥
羅天福第一天賣餅確實虧了,經過反覆計算,對用料、價格都做了適當調整。第二天出攤,就有人說閒話了,那種火爆場面也有所減退,一共賣了三百多個,以後幾天,這個數字就基本固定了下來。要按這個收入,給人家交了房租,別說支撐兩個娃上學,大概連老兩口的嘴都顧不住。他們開始給飯店加工餅了。
飯店的餅,一早要,他們得連夜加班打。一百個餅,前後需要三個小時,他們基本上是早三點起床,打到六點,然後再出攤,打著散賣。一連幾天下來,老兩口確實覺得有點撐不住,可一算細帳,收入還可以,也就有了下苦的動力。晚上睡不夠,只好中午換著回去眯瞪一會兒。那天中午羅天福剛睡著,就聽有人喊失火了。先以為是在夢中,嚇得咋都醒不來,胸口像是壓著塊大石頭,好不容易醒過來才發現,是真的失火了。樓上電線失火了。
平常住了二三百人的院子,這陣兒其實連十個人都不到。房東家西門鎖、鄭陽嬌在,還有就是羅天福和淑惠。羅天福爬起來時,還看見東方雨老人也在忙著叫火警。樓上有一個小伙子拉肚子沒出工,再就是破鑼的媳婦旺夫嫂今天也在家歇著,說是來例假了。每個月破鑼會硬讓她睡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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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線是從二樓過道開始著起的,一路燃燒過去,幾乎把一層樓的線路都燒著了。雖然西門鎖趕緊拉了電閘,燃燒仍在繼續。有兩間房裡都起了火花。西門鎖眼疾手快,連著兩腳踹開兩間租房,這時,羅天福和那位拉肚子的小伙子,把水龍頭遞上了二樓。羅天福繼續幫著西門鎖滅火,那個拉肚子小伙子看上去都拉得快失人形了,可當看見二樓牆拐角又冒起一股火焰時,還是一個鷂子翻身,就拿著一床被子捂了上去。旺夫嫂和淑惠用兩隻水桶,樓上樓下地傳遞著。鄭陽嬌還穿著睡衣,滿院咋呼指揮著,不時也給旺夫嫂和淑惠幫一把手。東方雨老人看見著火的電線恰好燒著了唐槐的一個斜枝,便拿來一根長竹竿,一直把那個斜枝向安全的地方硬別著。
這時,火警來了,但幾輛大車咋都進不了院子,只是嗚嗚嗚地在遠處嘯叫著,兩輛指揮車倒是鑽了進來,後邊還跟著電視台的。很快,幾十個消防武警全副武裝衝上二樓,不一會兒,火就全部撲滅了。院子迅速聚集起數百圍觀的人群。電視台的人藉機採訪個不停。淑惠和羅天福幫著救火時,攤子上打好的十幾個餅不翼而飛了。淑惠看救火的人多了,就急忙到大門外護住攤子。擁出擁進的人流,幾次差點把攤子擠翻了。
原因很快查清楚了,是電線老化引起的火災。這一下麻煩也來了,整個下午,政府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據說最大的官都到副市長了。電視新聞不一會兒也播報了。很快,上邊就有了整頓要求,最後甚至連羅天福家的火爐子都被收走了。
羅天福和淑惠一下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
甲秀晚上過來了,見狀,也一下沒了主意。正在一家人被突如其來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件打擊得暈頭轉向時,破鑼的媳婦旺夫嫂端著一大老碗肉臊子麵,吸溜得呼呼嚕嚕地串門來了。
旺夫嫂:「還沒吃呢?」
一家人霜打了似的點了點頭。
旺夫嫂說:「惠姐,沒事。你們是還沒摸住竅道,摸住竅道了,就啥事都順了。就說今天吧,也怪我,一陣忙亂,忘了給你們點竅。你看著上邊人來了,還不趕緊收攤子,人家失火了,你還把火爐子擺在路中間,這不是尋著招禍嗎?以後凡遇見這號事,尤其是上邊來人檢查的事,就得趕緊把攤子往沒人的地方拉,越快越好。讓人家拉扯住的都是手腳慢的、腦子進了水的。啥事都是一陣風就吹過去了。你看著今天陣勢這麼大,放心,少則三日,多則一個星期就煙消雲散了。這麼多人得吃得喝得掙錢,領導也不能把人嘴都吊起來麼。現在搞和諧哩,這大的村子,好幾萬張外來的嘴,不和諧,還不把這一塊吵翻了。檢查整頓,抹光搪平,那都是面子上的事。里子是該咋整還咋整,捏住了、糊住了口才是真。明天不是光你們一家賣不成餅了,村子裡凡生火的主兒,都在整頓之列,你們想想,這號事還敢弄個十天八天的?那不是熱鍋洞裡刨栗子,尋著燒手哩麼。上邊人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說這文廟村,無論是吃的、喝的,包括拉的,還有防火的、安全的,哪一樣能合格了、達標了?要合格要達標就得把村門封了,把人統統都趕出去,那號打了臉還充不起胖子的事,瓜×才幹呢。檢查整頓的人,只要把自己的手抖利了就行,這號地方,你以為人家是想天天來呀?放心吧,你們不著急,村上還著急呢。整得過了,人都不在這兒租房了,他們還喝風屙屁呀!我跟破鑼才來時,也招過這樣一回禍,賣過卷煎餅,也是頭一個星期,就遇上大檢查,連煎餅鏊子都讓人家甩到三輪車上拉走了。氣得我當下就臥在地上大哭起來。後來也是有人點竅,說沒事,以後眼尖腿快些就成了。晚上破鑼回來,直接去找管事的,給人家拿了一條煙,就把鏊子拿回來了,我一看,拿回來的鏊子比咱過去的還好。自那以後,也老有檢查整頓的,反正沒整到咱頭上。再後來,我是不想幹這個了,太累,起早貪黑的,破鑼也心疼我,就跟他到外邊攬活干去了。我剛給破鑼都說好了,他跟村上幹部熟,一會兒就給你們要爐子去。你們也剛好休息幾天,等風聲一過,該幹啥幹啥。沒事,絕對沒事。」
旺夫嫂水潑不進地說了足有一小時,直到破鑼在樓上喊了,說他要出去,旺夫嫂才拿著老碗走了。果然,沒過多長時間,旺夫嫂就神秘兮兮地來說,爐子說好了,晚上連夜搬,但得晚一會兒,免得惹麻煩。晚些時候,破鑼果然領著羅天福和甲秀就把爐子搬回來了。看來事情確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嚴重,羅天福又長長鬆了一口氣。
整頓第一天,村子裡確實幹淨了。街面上的所有攤子都不見了。這次失火事件雖然沒有造成重大損失,但後果確實不堪設想。如果再晚一點發現,一旦火引著一間房子,那整座廠房都有可能毀於一旦。
西門鎖家幾乎成了超市,人來人往的,一撥檢查的走了又來一撥,只見西門鎖和鄭陽嬌不停地往出送人。
羅天福和淑惠靜靜窩在房裡,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淑惠還特別用東西把爐子掩蓋著,一旦有人來查,連謊話都編好了。今天也是有時間,她已經三次匍匐在地,給觀音菩薩匯報著未來需要關照的一些事情。羅天福終於有時間打開來時帶的一本《論語》。書都翻爛了,那還是他爺手上留下來的。據說塔雲山腳下的溝道還是南北重要商道時,他爺作為富商兒子的陪讀,上過好幾年私塾。後來還教過幾年私塾。到父親這一輩,還保持著耕讀傳家的風尚。他家在「文革」前,堂屋還刻著這樣一副對聯:「數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到他這一輩,塔雲山人幾乎都只念了個小學,但他父親那麼窮,還是硬撐著讓他讀完了高中。這本《論語》是他那一年到西京來,專門跑了幾家書店才買下的。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在他爺的遺物里,曾有這樣一個舊刻本,父親還專門交代過,說讓他要好好保存,可「破四舊」時,他還是拿出來燒了。這一直成為他的一塊心病,老輩子留下來的遺物其實也就這一件。那時他看不懂,自重新買下這本書後,無論當教師,還是做村支書,閒暇時分,他都會拿出來翻翻。翻著翻著,就覺得有意思了。甚至當教師、當村支書、當家長,都覺得說啥做啥有了依據。宋朝有個叫趙普的宰相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他覺得那話是有道理的。進城快十幾天了,一頁都沒顧上翻。剛好人家整頓,借空當,他又翻了起來,這一翻就是大半天,越看越有滋味,連淑惠把面端到跟前,都忘了吃,是東方雨老人突然來叫他,他才合上書本起身出門的。
原來東方雨老人要給樹身空洞裡填塞混凝土。據說過去就填塞過,可能是水泥質量問題,好多地方都裂開了。前一段時間,東方雨老人僱人把混凝土一點一點掏出來了。前幾天,老人請來幾個專家,專門給樹會診了大半天,提了一系列保護方案,其中再次給樹心空洞處充塞混凝土,就是保護方案的一部分。東方雨看羅天福沒事,就叫他幫忙幹這活。一干就是三天,先是去拉水泥,拉沙子,第二天又給樹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修剪腐枝,噴灑藥物,然後就開始填樹身。沒想到樹的內空有那麼大,整整用了十袋水泥才填滿。東方雨對羅天福乾的活很滿意,一回給開了五百塊工錢。羅天福不要,說是這幾天總是沒事,又是幫忙護樹,咋能要錢呢?老人很嚴肅地把他推走了。羅天福拿錢的手有些顫抖,回到房裡,淑惠也覺得給得有點多。但東方雨老人總是那副不由分說的神情,他們也只好收下。這天晚上,羅天福擰開了進城來帶的一壇自釀的苞谷酒,淑惠給炒了四個雞蛋,兩人坐下美美喝了一頓。他們樓上正好住的是破鑼兩口子,本來淑惠是想讓老羅請那兩口子下來喝幾盅的,結果樓上的架子床早早就有了節奏由慢到急的響動。樓板不隔音,上邊弄啥都能聽得顯顯的。開始羅天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跟淑惠仔細辨別,才斷定就是那種聲音。頭幾天還覺得有些怪,十幾天過去了,他們也習慣了。每每上邊床一響,老羅就跟淑惠打趣地說:又要天塌地陷了。這才隔了幾天沒響,今天就響得格外刺耳。突然,嘭的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閃斷了,端直掉在了樓板上,然後那種聲音就不見了。羅天福想說什麼,淑惠噓的一聲制止了。她擔心樓上能聽見他們說話聲。
整頓果然如旺夫嫂說的來了,緊緊張張走了四五天過場,公安上還抓了兩個偷下水道井蓋的,一個是從這個院子二樓抓走的,一個是從另一個院子抓走的,然後,就慢慢恢復正常了。先是有人試著擺出了攤子,見沒人管,晚上所有攤子就出齊了。羅天福到底膽小,是到大家都出攤的第二天早上才擺出來的。剛一擺出來,就聽有人瓮聲瓮氣地喊:「檢查的來了,還不快撤!」
淑惠腿都快嚇軟了,兩口子正準備拖起爐子跑呢,旺夫嫂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地出現了。原來是她故意捏著鼻子喊著嚇他們的。
淑惠:「你呀!」
旺夫嫂說:「這下可以了,可以了。不要啥技巧,腿腳靈活,能跑就行。你們算是出師了。哈哈哈。」
太陽又從東邊升起了,人潮也從各個暗角涌流出來了。
一天的日子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