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9 21:24:40
作者: 陳彥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這個叫文廟村的社區便像數萬安靜的細胞被激活了一樣,突然鼎沸起來。從村口牌樓,直到大小街巷的神經末梢,都在嘩嘩抖動著。無論是在附近打工的,還是在附近大學上學的,都回到了這個逼仄逼仄的空間裡,尋求著生命的一夜棲息。
本來街道就窄,這時各種攤販也擠了出來,很多地方,幾乎不側起身子是無法通過的。初來乍到的人也許不信,這么小的城中村,竟然住著五萬多外來人口。只有深入到村社的皺褶里,才能明白生命原來是可以以這種密集的方式相互依存的。所有的樓房都是又細又高的寶塔形狀,一座塔與一座塔之間,又都很難找到分離的界線。儘管誰都知道塔樓的建築質量是值得懷疑的,但如果真的有一座倒塌了,大家又都絕不懷疑其他塔樓對它的扶助支撐作用。很多年前就有人說這兒要拆遷,誰家的建築面積大,自然補的就多,因此,家家戶戶都把自己的占有量放到了最大化。地面是插不進一根針了,空中也很難見到一線天。這樣的密度,才保證了一千五百多村民對五萬多外來人口的放量接納。
村子已經完全社區化了,一個人除了上中學、大學,或是看大病、死亡火化需要出村子,否則,一輩子龜縮在這裡,都可以吃、穿、用不愁地生活下去。小超市、雜貨鋪、糧油店、小旅館、託兒所、飯館、髮廊、診所、澡堂、足浴室,甚至包括修腳的、釘鞋的、文眉的、打耳洞的,無所不包,連公安、銀行、稅務、工商都有派出機構,日夜理事。
羅天福帶著淑惠、甲成走了一圈,不說震撼,面對這大的世事,也是有些驚悚和茫然。
西門鎖家就在這個城中村的北頭,是占地面積最大的一個院落,所謂文廟村,就是這個村曾有一座孔廟,而孔廟的位置就在西門鎖家院落的北頭。「文革」中,廟裡該拆除的「四舊」都拆完了,只剩下個空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建廠房時,把它弄成鐵木業社錘鐵桶的作坊了。後來變成鋼筋廠,這裡又用作堆放雜物的庫房了。如今全部廠房已改建成一百多間簡易房,分了上下兩層,多數住著農民工,也有大學生,還有髮廊女、洗腳女、歌廳服務人員等。有的四人一間,有的夫妻租住,有的乾脆拖家帶口,連老人帶孩子都擠在了這十幾平方米里。
相比之下,羅天福倒是覺得自己租住的這一間半房還算寬敞。
就在鄭陽嬌扔東西走了以後,一家人一直處在一種不愉快中,可大概過了不到兩小時,她又殷勤地一手抱著虎妞,一手提著半個西瓜,過來問這問那的,好像兩小時前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並且還話中捎著話說,她今天心情不好,其實她還是歡迎羅家來入住的。這都是金鎖攛掇的。她要跟金鎖結成統一戰線,金鎖讓她來回話,她也只好硬著頭皮照金鎖的意思來做了。
鄭陽嬌這一來,也算是給羅家安營紮寨下了台階。依她先前的態度,羅天福還真是想儘快重找個地方。既然人家下話了,羅天福也就把心放下了。他將家裡一切都安置妥當後,就出門把整個村子的情況熟悉了一下,還選了一個打餅、賣餅的好位置,準備明天就把攤子擺出來。甲秀又領著他,到一個叫古都飯莊的地方,跟廚師長見了面。這兒一天要一百個千層餅。千層餅的手藝,還是他當民辦教師時,跟一個學生家長學的。甲秀進城上學,他每次都要給她準備一提兜,放一個月都不壞。這裡面確實有點秘方。甲秀也是無意間讓廚師長嘗了一下,廚師長就認為這個東西很好,顧客一定會喜歡。考慮到一天打一百個收入太低,甲秀就想讓爹娘白天再在村里支個攤子,她估摸著一定好賣。一旦不行,就再想辦法,反正她相信爹娘那雙勤勞的手,是沒有什麼事做不成的。
一切都弄妥當了,天也黑了,甲秀和娘把長面也擀好下到鍋里了,就聽房外唐槐下,開始唱秦腔了。羅天福向門口一望,樹下黑壓壓圍了一片人。甲成先撈起一碗麵,拌了雞蛋臊子,又用筷子別了一疙瘩油潑辣子,就急急火火一邊調面一邊跑出去看熱鬧了。甲秀說,西京城到處都是秦腔窩子,一到晚上就都唱開了。這一攤子是這個院子裡打工的自娛自樂呢。羅天福也是個秦腔迷,一聽這聲音就來勁,也急著胡亂給一碗黏面上澆些臊子,就跑出去了。甲秀趕緊給娘撈了一碗,讓娘也去看熱鬧。
這個秦腔自樂班已經有好幾年了,主心骨是看護唐槐的東方雨老人,他能拉一手好板胡,而這塊土地上的人,幾乎個個都能吼幾句秦腔。
今天第一個開唱的是一個叫破鑼的油漆工,嗓子有點沙啞,但唱得渾厚有力,有點秦腔大花臉的做派。破鑼今天把工錢要下了,老婆剛又給燜了一大碗紅燒肉,吃得渾身都是勁,就唱起了秦腔黑頭最難唱的《斬單童》里的「呼喚一聲綁帳外」。
羅天福覺得特別過癮。尤其是唱到最後,破鑼竟然也能跟專業演員一樣,把「將爺押在法場上--」翻高一個八度,頓時贏來滿堂彩。羅天福只顧高興,也跟著拍手呢,手中的那碗黏面就嗵地掉在了地上。
院子確實熱鬧,這陣兒幾百人基本都回來了,洗衣的,做飯的,在水龍頭上沖澡的,聽戲的,紅火得就跟街市一樣。對於過慣了鄉村生活的羅天福、淑惠、羅甲成來說,這樣的夜晚確實帶來了另外的新鮮和刺激感。他們都有些興奮,在塔雲山,幾年唱一回大戲,也沒有如此熱鬧,而生活從今天開始,就一直是這樣的戲劇場面,他們都有些心理準備不足,羅天福甚至覺得心臟的跳動都在加速。
也就在這天晚上,羅天福還聽到一個離奇的案子。說這個村還有一個古戲樓,幾個月前,戲樓上供奉的一尊戲神的眼睛突然被挖了。據說,這個戲神是清代人雕刻的,有人說是梨園領袖唐明皇,還有人說是清朝乾隆時期一個轟動京城的秦腔泰斗魏長生。反正也沒有正式記載可考,也就任人猜測了。過去從來沒人覺得那對眼睛值錢,直到被人盜走,才傳出來,說那對眼睛是純金的。派出所已經查了幾個月也沒有啥線索。案子還在辦,也不停有人被叫去調查的,據說這個院子一些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個頭在一米七五上下的人,都被叫去按過手印、腳印。一個與羅天福年齡差不多大小的老哥悄聲告誡他,少打聽少議論這事,一打聽一議論,警察就把你黏住抖不利了。
院子裡人們在唱戲、聽戲、諞閒傳,甲秀一直在房裡收拾著鍋灶,突然,金鎖抱著一個大榴槤進來了。甲秀知道這種水果的味道,特別臭,但據說營養價值特別高,價錢也很貴。甲秀硬不要,金鎖不依不饒地要留下,甲秀也只好讓留下了。但甲秀也是在今天才發現,這個娃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不像是這個年齡應有的那種純淨。她儘量迴避著這種神色,可金鎖似乎越來越有些肆無忌憚了。如果幾天前她能咀嚼出這種眼神的別樣意味,也許她就不會租他家的房子了。這會兒,金鎖又有些黏黏糊糊的,看甲秀眼睛直勾勾的,這時候了,還纏著要叫她補課,她說明天補,他還不行,正鬧呢,甲成送碗回來了。甲成不知咋的,一見這小子氣就不順。金鎖更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甲成一個眼神還沒掃射到位,就嚇得拔腿溜掉了。
甲成說:「他又來幹啥?」
甲秀說:「人家娃來送水果呢。」
「少理這哈。」
「你別老是這樣倔頭倔腦的,人家可是房主。」
「掏錢住房,誰還看他臉哩。」
甲成說著又出去了。
這時,甲秀聽見鄭陽嬌站在門口大喊起來:「能不能別吼了,煩死了,這是城市,不是鄉村,天天唱,唱,還有完沒完。」喊完,嘭地甩上了門。
外面唱聲停了下來。
羅天福、淑惠、甲成都回來了。
甲成說:「這女人咋跟瘋子一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
娘說:「別瞎說。女人是你叫的?誰還沒個心煩的時候。」
甲秀把榴槤剝開,想讓都嘗嘗,一股臭味瀰漫出來,一家人都直想吐。甲成知道是金鎖送過來的,二話沒說,一把捧起來,直接就扔出去了。
這一夜,甲秀和娘在裡間的床上,拉了半夜家常。
外間地鋪上,父子兩人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羅天福在回憶著這一天。以前來過三次西京城,都算是過客,而這次,是來長住,他計劃是四年,等甲成大學畢業就回去,那時他也剛好六十歲。他在想著他的千層餅,不知能不能打開局面,這牽扯到兩個大學生能不能完成學業的問題。在鄉下要掙這麼多錢,實在是太難了。這幾年塔雲山出來打工的人不少,都還混得可以,有的還掙了大錢,回去把小汽車都買下了。當然,也有混不下去,兩手空空回去,罵城裡人大哈,打不過交道的。罵是罵,該出去的還在往出走。他不當民辦教師後就想出來,結果又被選成村支書,要不是有大學生村官接替,他還真走不出來呢。這下好了,總算是走出來了。他始終相信,只要有一雙手,只要肯起早貪黑地干,就沒有什麼事是幹不成的,又不是讓自己發射神舟六號,哪還有個靠手藝掙錢掙不成的。今天儘管房東一開始就給了個下馬威,他那一陣兒也真準備挪地方,可後來房東態度又變了,並且他聽甲秀說,房東家今天出了大事,這個女人還能在人前晃蕩,也算不容易。要是放在山裡,哪個女人遇見這種事,早喝了敵敵畏、老鼠藥,或者尋繩上吊了。人也得理解人呢。不過他也看出來了,這個女人是不怎麼好打交道的。好在這個地方他還真的很滿意,啥都有,方便。文化生活也好,他一生就愛聽個戲,竟然戲天天晚上就在院子裡唱,挺帶勁兒的。尤其是那一棵唐槐,讓他想起了老家的那兩棵老紫薇樹。那兩棵老紫薇,也是有幾百年的歷史了,雖然比唐槐矮,卻也是幾人合抱粗,算是老羅家的寶貝了。這次出門,他有好多牽掛,除了老娘外,就是那兩棵寶貝樹。這幾年,塔雲山附近的大樹都快被人挖完賣完了,他一直覺得可惜得很,可也沒辦法,山里人窮,急著用現錢,人老幾輩子種的好樹,說賣就賣了。他家這兩棵紫薇樹,也一直有人惦記著,從開始幾千元,到後來幾萬元,再到現在幾十萬元,他都沒賣。長了幾百年的樹,經歷了好幾輩人,無論怎樣,不能在他手上敗葬了。至於腳下人將來要敗,那是他們的事,反正他這一輩子得護住。這次來西京,看到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還活著,並且專門有人看護,他就更覺得自己沒賣老紫薇是對的。越想越多,越想越亂,越想就越睡不著。他聽見兒子甲成也在翻來覆去。
甲成也在回想著這一天。
一切都跟他想像的有距離。尤其是租住的這個地方,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包租婆話難聽、臉難看,那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姐姐前幾天回去,一直說租住的這個地方怎麼好怎麼好,沒想到來了是這樣的。他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大城市,過去只在縣城上過高中,想不來大城市的大,也想不來大城市的生活境況。今天一天的生活,讓他對大城市的印象是:一個餅子攤得很大的鄉村集鎮。這裡住的基本都是鄉下人,吃的穿的跟鄉下人區別也不大,說話、辦事方式跟鄉村更是相差無幾。而唯一認識的城裡人鄭陽嬌、金鎖,還給他留下了極壞的印象。他是主張搬到別的地方去住的。可爹娘都是些啥事都能忍的人,就讓他們先忍著吧,反正明天他就要到學校報到去了。他對那所學校還是充滿了嚮往。自姐姐考上這所大學後,他感到他們一家人在家鄉的地位都大大提升了。他在縣中,幾乎經常聽到老師和同學對姐姐的誇讚。自那時起,他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比姐姐更好的學校,最起碼也不能落在姐姐的後面。也從那時起,他的學習成績就真的一路飆升了。雖然估分時有點保守,但最終能上姐姐所上的大學他也是滿意的。幾乎所有人都說,老羅家的兩個孩子是徹底改變命運了。他爹這幾天也反覆說,看來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要在羅家應驗了。自收到錄取通知書後,爹娘就要他放穩當、謙虛些,還要顧及人家沒考上大學的人的感受。他在人前就憋著勁兒,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才不由自主地唱幾句,甚至跳幾下。有一天,他甚至借上山砍柴,還專門到塔雲山最高的峰巔上,放開背誦了王勃的《滕王閣序》,真是痛快極了。今天,自客車鑽出山溝的那一刻起,他的激動情緒就一直在心頭縈繞著,這才叫廣闊天地,他堅信自己一定會在這裡大有作為的。那一刻,他甚至暗暗說:西京城,我來了,我羅甲成來了,我要從這裡鵬程萬里了。
突然,鄭陽嬌的號啕大哭聲又傳來了,是歇斯底里的。那條狗也叫得有些哀戚。一家人都豎起了耳朵,這哭聲和狗叫聲在半夜傳來,讓人感到一種不祥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