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2024-10-09 21:24:05 作者: 陳彥

  連羅天福都沒想到,甲秀把這個店做成了,僅幾個月時間,生意就紅火得把隔壁一個更大一點的煎餅鋪子給兼併了。甲秀用了四個大學生,都是她那些沒有找到工作的同學,其中一個同學還到大學門口開了「羅家千層餅」分店。羅天福和那幾個親戚的餅攤子,也都有了供應總店的任務。娃娃們營銷搞得好,據說已經在給二十幾家酒店供貨了,並且還開發了新包裝,看上去像卡通玩具,連孩子們也都喜歡上了這種食品,在幾家幼兒園門口,每天早晨能賣好幾百個。羅天福終於能鬆一口氣了,感覺擔子已不在自己肩上了。這下他還真能靜下心來翻翻書、聽聽戲了。

  自進入秋季後,院子裡的秦腔自樂班又開始了。開頭鄭陽嬌也罵過幾回,有一次東方雨老人端直把她批評了一頓,她才沒敢再公開喊叫。羅天福現在是真的把戲聽進去了,過去是老有心事,聽著聽著就走神,現在是一門心思聽戲,無形中,還學會了好多唱段。有一天,硬讓破鑼把他上去還現了一回丑,唱了一段《轅門斬子》,大家還給了個通堂好。

  讓羅天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去年一個人來,說是寫戲的,把他盤問了好幾次,還跟著他進進出出晃蕩了幾天,據說還打問了村里好幾個打餅的。後來又來過幾趟,他也沒心思好好接待人家,日子過爛包了,他把這事也早都忘了。誰知最近那人突然來說,戲出來了,想請他去看看,提提意見。他和淑惠是被人家用小車接去的。招弟也嚷嚷著要去,就一同拉上了。人家把他們專門安排在了一排中間位置,戲一開始,他心裡就慌亂起來,他想不來自己在戲裡會是個啥樣子。戲名叫《西京故事》,一開始就是破鑼那樣的破嗓子,先唱出了這麼幾句詞:

  我大,

  我爺,

  我老爺,

  我老老爺,

  就是這一唱,

  慷慨激昂,

  還有點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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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日子過得順當還是恓惶,

  這一股氣力從來就沒塌過腔。

  燈亮了,演員出來了,他和淑惠都覺得像文廟村。招弟突然笑出了聲,說有個婆娘長得像旺夫嫂。羅天福和淑惠仔細一看,真格像神了。招弟還想笑,就讓大姨一把捂住了嘴巴。戲裡叫羅天福的人終於出來了,挑著擔子,領著妻子兒女,到西京城打餅來了。那個編戲的竟然把他當初講的那些東西,一股腦兒都寫到戲裡了。看得淑惠和招弟都哭得稀里嘩啦的。羅天福儘量忍著,忍著,但最後到底還是忍不住,眼淚掉下來了。那個寫戲的就一直坐在他們不遠處,並且不看舞台,專看他們的表情,弄得羅天福還有些不好意思。戲是寫得挺實在的,但說實話,他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連十分之一都沒表現出來。也難怪,戲才兩個多小時,而他已經在這個城市裡生活兩年多了,就是幾十集電視劇,也演不完他這兩年多的故事。他一直盯著那個演他的演員,覺得演得太好了,唱得句句都在撓他的心窩子。戲完了,觀眾鼓了好長時間的掌不走。那個寫戲的,又把他們請到休息室,說想聽聽意見。他和淑惠就是一個勁兒地說好,坐了一會兒,人家見他們也提不出啥意見,就把他們送回家了。一回到屋裡,招弟就唱起了戲裡那首「我大,我爺,我老爺,我老老爺,就是這一唱……」的主題歌,兩個多小時的戲,連謝幕,這幾句總唱了有十幾遍。招弟說特別像破鑼叔的聲音,是不是那些人聽過破鑼唱戲?羅天福記得好像聽過。這天晚上,一家人興奮得把戲說了整整一夜。後來這戲村里還有人去看過,一傳十,十傳百的,對羅家千層餅還確實起到了不小的宣傳作用。

  也就在這當口,文廟村古戲樓修復工程也開工了。據說這事東方雨老人和街道辦的賀冬梅主任出了大力。上邊給撥了一百萬,村民們還贊助了一些,都說這一塊拆遷,將來幾棵大樹和古戲樓都是不能動的。可惜古戲樓上那個戲神的眼睛到現在都沒找到。就在戲樓修復工程要動工時,有人又傳出,戲神的那對眼睛找到了,說是在村里早已廢棄的古井中。很快,公安維護現場,先後在井裡打撈了好幾天,金眼睛倒是沒撈著,卻打撈起一具高度腐爛的人的屍骨來,經鑑定,是去年文廟村失蹤的一個釘鞋的四川人。案子很快破了,是另一個釘鞋的乾的,為四川修鞋匠有一天搶了他一雙鞋的生意,那雙鞋修理費高達五十塊。大家聽了都感到陣陣毛骨悚然。

  看來戲神的那對金眼睛是徹底找不到了。有人說將來會做一對銅眼睛,大家就都覺得沒意思,銅眼睛能看清什麼,還是盼著文廟村的戲神是應該有一對金眼睛的。私下裡,就有人鼓搗捐款。連羅天福都給了三百塊。可有人找到鄭陽嬌那裡,硬是生生被鄭陽嬌臭罵了一頓。鄭陽嬌說:「腦子沒進水吧,給戲神安金眼睛,我還想給我安一對金眼睛呢,老娘把啥都看不清,啥事都蒙在鼓裡,將來讓人家包著燒吃了,還給人家幫著撒鹽、撒胡椒麵呢。你歇著去吧。」說這話的時候,西門鎖也在場。西門鎖知道是給他亮耳朵的,他一句沒吭聲。

  他跟鄭陽嬌在家裡已經僵持好幾個月了,鄭陽嬌待在臥室,他待在客廳的沙發上,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吃飯也都是從外面往回叫,好在西門鎖叫的帳她都認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西門鎖的日子過得都快成神仙了,錢多得閉起眼睛往出撒都撒不完,可實際上,他在外面已經拉下快十萬的爛帳了。他本來想美美跟鄭陽嬌干一仗,徹底奪回財權,這一切都是他西門家的財產啊,現在還弄得完全業不由主了。也有人給他出點子說,磚頭怕碼,女人怕打,幾回揍得就教乖了。可他到底沒有動手,他也知道鄭陽嬌不是吃硬的人,你越硬,她越能跟你拼命。西門鎖還不想拼這條命,甚至連離婚都沒有想過,一切只要能往過磨,他都還在努力朝前磨著。

  鄭陽嬌好像也在做著各種對抗準備,最近突然買回一條大藏獒,威猛得嚇人。他窩在沙發上,那傢伙來巡察時,明顯高過自己一頭。從他身邊走過,有一種森林中的獅子王君臨自己領地的感覺,把他完全不放在眼裡。看著讓他的脊梁骨都瘮瘮的。他也給鄭陽嬌提出過嚴正抗議和交涉。鄭陽嬌說,虎妞不咬好人。這條狗還叫虎妞。氣得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覺得這個破家遲早會爆發一場革命,就看什麼時候爆發就是了。

  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法院的,有一個叫伍疤子的死刑犯臨刑前交代,說想請你把他的屍體幫忙火化一下,然後把他埋到他母親的墓穴里。他聽了嚇得渾身突突突直戰。他趕忙去了,果然是伍疤子,並且已經執行死刑了,是注射藥物死的,身體很完整,就跟睡著了一樣,而且顯得比活著時順溜、善良、安詳。原來伍疤子帶著一個少年半夜入室搶劫,無奈中,殺了被驚醒的主人,他被判了死刑,那個不滿十六歲的孩子判了十五年。據說那孩子跟伍疤子一樣兇殘,人殺死了,他還補了二十多刀,割斷了人家的喉管。西門鎖聽得兩條腿沉重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但他還是使出渾身力氣,把伍疤子的屍體弄到了火葬場的靈車上,一拉去就火化了。伍疤子母親去世時,他們幾個同學曾經去送過葬,因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地方。給人家塞了錢,管墓園的人才同意把墓地掘開,把骨灰安放下去。西門鎖在伍疤子和他母親的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在想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那是把殘疾狗送去的第二個月,他去看狗帶送錢,發現伍疤子跟狗相處得很好,他就放心了,並且一次放下了半年的養狗生活費。誰知半年還沒到,人就不在了。他從墓地回去,還專門去伍疤子租住的地方看了一次,就是想問問狗的下落。主東氣得罵罵咧咧地說:「那狗日的讓人家公安逮走了,還欠我一年多房費呢。狗?那號瘸腿狗誰能要,人一抓走,早跑到爪哇國去了。」

  西門鎖從那個地方出來時,突然想到了還關在監獄的兒子金鎖,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他忽然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女兒映雪還沒上完大學,還沒給趙玉茹的兩個老人養老送終,趙玉茹收養的那兩個殘疾孤兒還無著落,尤其是金鎖出獄以後咋辦。如果他跟鄭陽嬌再僵持下去,金鎖出來,會不會二進宮,三進宮?進得多了,會不會再成一個伍疤子?他的身上突然冒出了陣陣虛汗,他在硬著頭皮往回走,那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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