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2024-10-09 21:24:02
作者: 陳彥
鄭陽嬌是西門鎖把趙玉茹骨灰安放好後好多天才知道這事的。儘管對西門鎖藉故照看被金鎖撞傷的老頭,而實際在伺候他的前妻有意見,但那個女人畢竟已經死了,那些醋意也就不好再潑灑。讓她鬱悶的是,西門鎖又跟已經好多年不來往的女兒拉扯上了,這不能不讓她渾身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雖說家裡所有存摺都由她保管,西門鎖的零花錢她也控制得越來越死,但男人這個動物,你說不清他就能在哪裡刨些錢裝在口袋裡。一旦口袋有了錢,那花花腸子也就跟著流出來了。她幾次想問,可西門鎖最近一直情緒很低落,一回來,就跟死豬一樣癱在沙發上,任她把家裡什麼東西摔得一片響,他連理都懶得理一下。終於,鄭陽嬌還是忍不住,借那個斷腿老頭的事,跟西門鎖歇斯底里地爆發了一回。
那天西門鎖回來要錢,那個老頭的兒子好不容易同意出院了,但沒想到要價那麼高,住院費花了兩萬七,這就不說了。安假肢要了三萬五,這錢也給過了。關鍵是傷殘費、養老金、護理費開口就要了八十萬,西門鎖通過中人磨了半個月,才磨到五十萬,好像是再也降不下來了。西門鎖就把這個情況給鄭陽嬌說了。鄭陽嬌一下火冒三丈,說讓把金鎖槍斃了算了,這錢一分也沒門。捎帶著,鄭陽嬌就把西門鎖伺候趙玉茹和認女兒的事,也一股腦兒抖摟了出來。鄭陽嬌覺得,這個家眼看就要敗完了,她也不想活了,她還真拿了把菜刀,就要朝脖子上抹。西門鎖見這次動刀好像是真的,也有些害怕,就急忙撲上前,把刀奪了下來。奪刀時不小心,手上還拉開了一道上寸長的血口子。
鄭陽嬌又是哭得死去活來的。要放在過去,西門鎖的辦法就是一走了之。但這次沒有,他也突然體味到了這個惡女人的可憐。她嬌寵壞了的兒子蹲牢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他發現,鄭陽嬌蒼老了。那家人那樣獅子大張口,別說鄭陽嬌心疼,就是他心裡,也窩著一肚子火,要放在年輕時,他哪裡是受得了這種詭詐、欺辱的,可能早把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兒子的腿都卸了。可現在,他是真的懂得忍了,有時忍得嘴裡能吐出一口黑血來。鄭陽嬌再哭再鬧,他也不急不惱。本來趙玉茹住院和認映雪的事,他也是準備找個機會,要跟鄭陽嬌說的。既然她已知道了,他也就把過程說了一遍。他說,趙玉茹住院費用人家單位都報銷了,不存在別人花錢的問題。人家是吃公家飯的,連骨灰盒都由單位買。女兒映雪確實開口把他叫爸了,但那是一個跟她媽一樣的烈性女子,是不可能要他錢的,起碼現在還沒有要。可任西門鎖怎麼解釋,鄭陽嬌都不信,都要鬧,甚至在地上打起滾來,嚇得山寨版虎妞,一直倒退到牆角,拉了一地稀屎。氣得西門鎖毫無辦法。
西門鎖在家窩了幾天,哪兒也沒去,那斷腿老頭的兒子一天幾個電話地催錢,甚至威脅說他黑白兩道都有人,看是要白的,還是要黑的。西門鎖想,這一套自己年輕時玩得多了,都玩膩了才懶得玩的,就你那傻B樣,還黑白兩道呢。他也沒好氣地說:「你玩,我奉陪到底。不過要五十萬,沒門。十萬一堵牆,要了要,不要了拉倒。」然後他乾脆把手機關了。他心裡能接受的價位不超過二十萬。這事,他也打問過很多人,都說沒下數,人家知道你家有錢,就會多要一些,要是沒錢,一兩萬,也勒索不出來。問題是對方已經知道自己是文廟村的大戶,所以就張開了血盆大口。誰知他把手機關掉的當天晚上,那個蠻橫不講理的兒子,就帶著一幫地痞二流子找上門來了。西門鎖倒是不怯火這種陣仗,冷靜得比潭水還靜,話硬得比生鐵還硬。倒是鄭陽嬌嚇得不行,偷偷給村上關係好的和110都打了電話。村里很快來了幾十號人,陣勢遠大過那幫鬧事的,並且越圍越多,情勢一觸即發。但最終並沒打起來,那是因為西門鎖始終冷靜地控制著局勢,他不願意再惹這種事,這種群架他年輕時指揮參與得太多了,費力耗人,就是贏了,也得脫幾層皮,咋都不划算。不過,給那小子一點顏色看看也好,讓他知道胡亂訛詐不會有好結果就行。雙方僵持了很長時間,對方也看到了西門鎖掌控這種局面的能力,心裡就越來越毛。好在110到了,十幾個警察把那不看向的,見警察來了還一臉怒相、扎勢不倒的,都一回弄到派出所去了。這事最終還是通過法院裁決的,一共讓西門鎖家賠償了二十萬,西門鎖也沒上訴,就算把這事徹底了結了。鄭陽嬌給拿錢的那天,氣得一天都沒吃飯,而且把山寨版虎妞的一條腿都給踏瘸了。
也確實怪,山寨版虎妞那天不知怎麼翻騰的,竟然把鄭陽嬌那雙義大利真皮拖鞋給翻出來了。翻出來就翻出來了吧,它還竟然把鞋一隻一隻的,都叼到了羅天福的家門口。鞋是羅天福給送回來的。確實把鄭陽嬌弄得很沒意思。至於羅天福知不知道,這就是先前賴他拿去的那雙拖鞋,就不清楚了。但這事讓鄭陽嬌大動了肝火,連同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使她終於當著西門鎖的面,暴怒地將山寨版虎妞的一條腿徹底踢斷了,並且還狠狠踩了一腳。狗痛得滿嘴都咬出了血水,渾身顫抖得跟篩糠一樣。西門鎖抱在懷裡,眼淚也不由自主地跟狗的眼淚一起流淌著。鄭陽嬌見他只顧摩挲狗,心疼狗,不顧自己,更是號啕痛哭,暴跳如雷,一凳子踢過去,電視機差點開了屏。她逼著西門鎖必須立即把這條吃裡爬外的臭狗扔掉,要不然,今天是有狗沒她,有她沒狗。西門鎖害怕她再撒野,不得不無奈地把可憐的斷腿狗抱出了門。
他也沒想到,這條狗,最後能落到這樣悽慘悲涼的下場。當初真虎妞死後,鄭陽嬌尋死覓活的,是他趕緊去狗市買了條跟虎妞一模一樣的貴賓狗,想著能緩解轉移一下鄭陽嬌的悲痛。誰知買回來,咋都不貼鄭陽嬌的心,只一個勁兒地跟他套近乎。越不貼鄭陽嬌,鄭陽嬌就越發恨它,動不動就罵,動不動就踢,嚇得它在西門鎖沒在家時,基本都臥在牆角或沙發下這些鄭陽嬌輕易夠不著的地方。只有他回來後,才搖頭擺尾地跑出來,忽地鑽進他懷裡,像是找到了親爹娘一樣。鄭陽嬌就一個勁兒尋思要讓西門鎖把狗抱走。他有時看鄭陽嬌把狗打得可憐,也曾想過把狗送人算了,這一陣也確實忙,忘了這事,沒想到最終是以這種悽慘的方式掃地出門的。他用下巴緊緊貼著傷痛不已的狗,不知該向何處去。如果沒受傷,送人還不是難事,可傷成這樣,他一摸,腿骨明顯成了蓮花落,誰還會要這樣可憐兮兮的殘疾狗呢?他先去了一家寵物醫院,大夫明確講,這狗就是把腿骨接上,好了也是瘸子。西門鎖說瘸子就瘸子,無論如何得先緩解它的痛苦。手術大概進行了一個多鐘頭,西門鎖是在虎妞手術完清醒後才離開的,狗得住一個禮拜醫院。西門鎖一共交了三千塊錢手術費和住院費。離開時他看見,狗一直在沖他落淚。
他剛從寵物醫院出來,就接到了溫莎的電話。溫莎說她病了,最近溫莎一直在給他打電話,嫌不該不去看她。他也的確忙,另外,也確實不想再染這個女人,可當溫莎可憐巴巴地在電話里哭泣時,他的心又軟了。他想,去就得給點錢,可自己身上真是分文沒有了。說著別人可能都不相信,但西門鎖最近確實為錢傷透了腦筋。趙玉茹住院的花費,並不像他跟鄭陽嬌說的那麼輕鬆,單位是能報銷,但一些進口藥和外買藥,都無法入帳,這一攤子就有五六萬塊錢。加上趙玉茹最後用的骨灰盒,也是他特殊買的。他想趙玉茹跟自己一場,落了這麼個下場,最後總得給弄一間像樣的「房子」,他端直買了一個價值三萬多塊錢的紫檀木骨灰盒,連映雪都不同意他這樣做,但他還是執意買了。他想鄭陽嬌一件貂皮大衣都三萬多塊,給趙玉茹買一間永久性「住房」,咋也得像個樣子。這幾個月他不僅花光了身上攢下的那點私房錢,而且還到朋友那裡借了好幾萬。他這樣的大戶,倒是沒人害怕借錢還不了。但他知道,要想從鄭陽嬌身上摳出幾萬塊錢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他在想,鄭陽嬌有心計就在這裡了,趕走趙玉茹後,她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掌管家裡的全部錢財。開始對他手還比較松,打牌的零花錢從來沒缺過,不過那幾年自己手氣也紅,動不動一夜就贏好幾萬。這幾年,見上場就輸得遺鞋掉帽子的,加之鄭陽嬌的管理繩索也越勒越緊,他就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而趙玉茹跟他過的那幾年,連問都不問錢的事。回想起來,真是傻得可以,讓他難過也正是難過在這裡了。
他不得不又去朋友那裡借了一些錢裝在身上。溫莎確實很可憐,這個年齡了,過氣了,所有娛樂場所都不要了,身體又不好,生活就沒有了著落。西門鎖去看她時,見她確實病了,渾身發燒,滿嘴唇都是泡。她硬要西門鎖抱抱她,西門鎖倒是抱了,但那種不冷不熱的擁抱,更使溫莎心裡冷了三分。西門鎖坐了一會兒,給了五千塊錢,就想起身,溫莎失聲痛哭起來。西門鎖只好停下腳步。西門鎖給她擦了擦眼淚,她一下箍住西門鎖的脖子,像是在無邊大海上撈到了一根稻草一樣,再也不想放手了。過了許久,西門鎖慢慢摳開了她的膀子,說還會看她來的。她就單刀直入地說,再沒人覺得她可以娛樂了,已經沒有了一分錢的進項了,在西京城再也混不下去了。西門鎖說實在不行,回老家不也一樣生活嗎?溫莎說,她嘗試過,但她已經不能忍受那樣的生活了,恐怕死也都只能死在西京了。西門鎖想到了段大姐,他想,也許段大姐能在醫院給她找到一個陪護病人的飯碗。他把這個想法給溫莎說了,溫莎雖然不太樂意,但也只好答應先去試試。西門鎖還真把段大姐說服了,段大姐說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給她安排一下,她說只要捨得吃苦,這裡不缺躺著等人伺候的主兒。幾天後,溫莎就去醫院做陪護了。
本來西門鎖想讓溫莎把那條殘疾狗養著,可一看那情況,他連提都再沒提這事。眼看狗就要出院了,把狗領到哪裡去成了大事。他也曾想過,把狗領到趙玉茹他爸媽家裡養著,可一想,兩位老人對自己本來就隔閡著的,並且已經領著兩個孤殘孩子,再領一條殘疾狗去,是什麼意思?他乾脆打消了這個念頭。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伍疤子,也只有伍疤子他才能下命令,說讓他養他就得養著。他終於把狗抱到伍疤子那裡去了。
伍疤子是個孤兒,他母親死時,還給他留著一間半的房產,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他賭博抽大煙敗葬完了。他一直到處租房住,神出鬼沒的,多數時間是黑白顛倒,晝伏夜行。西門鎖勉強找到他的住處,都中午一點了,他還睡得跟死人一樣,西門鎖把門快敲爛了都敲不醒。勉強敲醒,氣得他還想打人,見是西門鎖,才服軟下來。西門鎖也沒跟他多廢話,就直說了狗的事情,並且答應一月給五百塊錢,伍疤子聽說一月還給五百塊錢,就滿口答應下來,並保證他在狗在。西門鎖要走,他咋都將著不讓走,說又有幾個月沒見過女人了。氣得西門鎖又給撇下五百塊,說讓他自己解決去。
出了伍疤子門很遠了,他還聽到狗在汪汪地叫著,幾乎像是在哭。但他也毫無辦法,在西京城,他也只能把一條殘疾狗,交給這樣一個十分不靠譜的人去餵養了。不過他想,一旦有辦法,他還是會把它領走的,他覺得這條狗都是他害的,要不是當初他買它回來,興許在別人家這陣兒生活得正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