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一

2024-10-09 21:23:58 作者: 陳彥

  放暑假了。白天亮給朱豆豆打工去了,聽說朱豆豆他爸給他買了一套複式房,二百多平方米。朱豆豆和翁點點準備自己設計裝修,翁點點要把自己的新房,搞到海德格爾所說的「人,當詩意地棲居」這樣一個水平,怕別人裝俗了。但裝修工人總得有人管理,採買總得有可靠的人把控,孟續子就把白天亮推薦去了。本來白天亮是準備去一個西瓜攤子,給人家賣西瓜帶晚上看攤子的,說好管吃管住,一月一千二百塊。結果朱豆豆答應一月給兩千,還說另有獎勵。白天亮高興得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就上班去了。孟續子也回他山東老家了。宿舍就又只剩下羅甲成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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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甲成覺得讓自己現在內心最痛苦的,還是跟童薇薇的關係問題。他努力不去想童薇薇,但童薇薇老在他心裡晃悠。自他出走回來後,童薇薇確實不像過去那樣關心他了,有些事,好像還特別繞著他,越是這樣,他越發覺得薇薇對自己有一種不同於對別人的感情。但這種想法也都是一閃念,立即,他就會想到扶貧、幫困、救助這些讓他腦子幾欲爆裂的詞彙。薇薇還是老到圖書館去,他就儘量不去,但有時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去了又後悔。總之,他覺得自己還沉浸在這種夢幻中,沒有完全拔出來。他現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徹底離開童薇薇,一個暑假,也許夠了。他覺得這個暑假他要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從童薇薇的陰影中走出來。

  他決定一個暑假都要關掉手機,也不在學校住,也不到外面打工,就帶幾本書,回到爹娘身邊,幫他們打兩個月的餅。東方雨老人也說了,讓他放暑假回來跟他住,也好幫他做些事。因此,羅甲成在放假的當天下午,就回文廟村去了。

  在進西京城的兩年當中,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村子。不僅僅是討厭鄭陽嬌一家人,更討厭住進這個村子的爹娘,是那麼赤裸裸地把自己死死釘在了這個城市最底層的台階上。每當他從這個都市的整潔光滑面,走進這個斑痕點點的皺褶里時,一種生命的絕望情緒就不由自主地襲上了心頭。他不願意回到這裡,也是不想一次次受刺激,他想儘量從遠離這種生活的麻醉中,修復諸種失衡,找到一種平衡。兩年中,他已做過各種努力,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每每自取其辱。他知道,他再怎麼努力,都不能成為朱豆豆、沈寧寧,甚至連孟續子也夠不著,愛童薇薇那更是痴心妄想。他只能回到這裡,他是這裡的孩子,如果說過去不情願走進這裡,經過了兩年的折磨,今天是心甘情願地走進來了。只有這裡,才是屬於自己的。他感到自己是走在了實實在在的土地上。雙腳落地了,走得也就平穩了,腳下好像也不像過去那麼坑坑窪窪的了。他甚至突然發現,這裡也不像他以前看到的那麼糟糕,那麼醜陋了。在一片生意的吆喝聲中,他甚至感到了一種不同於村外的生命的真誠律動。

  羅甲成這回是塌下身子幫他爹娘打餅了。甲秀說讓他去店裡幫忙,那裡畢竟在室內,還有空調,爹和娘也鼓動他去,但他拒絕了,他這回是一門心思地要幫爹娘打一個暑期的餅。

  爹娘的意思,是讓他幫忙打打雜就行了,但他執意要學打餅,娘還是不想讓他在大眾場合幹這種事,害怕賤了兒子的心志,但甲成一旦犟起來,那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爹就說:「學門手藝也好,反正天底下餓不死手藝人麼。將來成家立業了,也總還要燒火做飯麼。」羅甲成就正正經經學起了打千層餅的手藝。

  手藝倒也不難學,難的是這蒸籠一樣的日子,從早熬到晚。沒想到第一天,他就中暑了。爹趕緊去給他買了些藥,晚上,也沒讓他到東方雨老人那裡睡覺。爹娘就一個勁兒地用土辦法,給他揉搓手心、腳心、太陽穴。還真管用,到後半夜就退燒了。爹為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就把他安頓在床上,自己弄一張席,臥在了地上。娘又是拿蒲扇吆蚊子,又是用涼毛巾敷額頭,擦汗的,整整折騰了一晚上。天亮的時候,爹早早就出去支攤子去了。娘幾乎一夜沒合眼皮,但還是起早打餅了。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咋都躺不住,就撐起來,也搖晃到攤子上,娘拿擀麵杖攆都沒攆回去。

  羅甲成頭重腳輕地又堅持了一天,到晚上歇下來,還反倒能好些了。他知道爹娘有病時都是這樣熬過來的。晚上,住在樓上的破鑼媳婦,把兒子領下來,說是娃想奶奶了,羅天福和淑惠都清楚是咋回事,反正幾乎每個星期,他們至少都要把娃塞下來住一晚上。孩子也習慣了,他們也習慣了。但羅天福咋都不想讓甲成聽到這種聲音。把甲成叫到外面睡吧,甲成正「中暑」著的。不叫出去,這聲音一出現,又確實讓一家人難堪。還沒等他想好呢,上面就弄出了響動。旺夫嫂幾乎是把娃一撂下,上去三兩分鐘的事,床就咯吱咯吱壓得一片響了,一會兒,好像又翻騰到了地板上。羅天福就趕緊夾起席,把兒子叫出去了。

  羅甲成雖然沒有經見過這事,但他也知道上面是在幹啥。

  爹把他叫出來,他才發現,這個院子的多一半住戶,晚上都是在院子打地鋪的。實在熱得憋悶,有些人甚至打了一盆水放在旁邊,不時給胸脯上澆一下淋一下地降著溫。都快半夜了,有人還拿水龍頭在沖澡。就聽鄭陽嬌從窗戶里伸出頭來喊:「你是洗你媽的×吧,這半夜還把水龍頭開那麼大的糟蹋水哩,是誰?」嚇得那聲音當下就停了。鄭陽嬌嘭地關上窗戶,還在裡面罵:「媽賣×的貨,半夜還糟蹋水呢。」

  羅甲成每聽到這種聲音,就有些熱血涌頂,羅天福無奈地輕聲哀嘆著。父子倆就那樣躺在那張篾席上,一句話也沒說。倒是睡在旁邊的幾個人,在低聲回罵著:「這婊子×又咬人了。」「等你去×哩。」「哼,我寧願自欻。」……

  要放在過去,羅甲成聽到這些下流話,就會有直犯噁心的感覺,但完全置身於他們的生活場景中,又覺得這種反抗是那麼的自然、解氣、解恨,也那麼的無助、無奈。他知道爹娘這樣苦苦巴巴把自己往起,就是為了活得不再像他們。但今晚,自己又明明跟他們一樣活著,他也想罵人,只是沒罵出口而已。他不甘心這種生活,可生活又處處在提醒他,一切都只能從這裡開始,你羅甲成別無選擇。好在他已經「認卯」了,塔雲山的這句土話很結實,人活在世上,「不認卯」其實就是「撞南牆」,就是「橫扛竹竿進城」,就是「一根筋走到黑」。他回到這裡,不是服軟、服輸,而是調整,是蓄能,他絕不會再像他們那樣活一輩子了,絕不。他是想獲得更大的生命能量,去管住像鄭陽嬌這樣的惡人,而不是被人家傷害了,只在背後阿Q一下。雙腳踩在實在的土地上,是為了更好地起跳,不是為了下陷、沉淪。羅甲成一邊聽他們說髒話,過嘴癮,一邊在想著自己的心思。羅天福看這幾個光棍男人,說得實在太不像話了,就起身要甲成跟他一起回房裡睡。結果回到房裡,樓上破鑼和旺夫嫂翻騰得還沒完沒了,兩人又只好出門在幾個睡得呼哧大鼾、放屁磨牙的男人身邊躺下了。

  羅甲成知道爹娘辛苦,但沒想到打餅有這樣辛苦,尤其是夏天,氣溫本來就高,還圍著炭火爐子。幾乎從早到晚,身上衣服都是濕的,中午甚至能擰出水來。頭髮也一縷一縷地貼在頭皮上,不舒服。羅甲成索性去削了個光葫蘆,氣得娘還說了他幾句,說:「弄得像個犯人似的。」羅甲成光笑。似乎直到這幾天羅甲成才發現,爹的頭髮都快掉完了。也就這幾個月的事,娘的頭髮不僅白的多於黑的,而且也大量脫落,洗頭時一抓掉一把。娘和面、打餅,都是戴著白帽子,生怕一動頭髮就掉到了面里、鍋里,而娘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鄭陽嬌比娘才小几歲,但看上去絕對像兩代人。爹的腰還是不好使,有時不得不靠拐棍支撐,但他咋都歇不下。娘勉強把他勸回去,躺一會兒,他又拄著拐出來了,說:「哪有大中午睡大炕的,急都把人急死了。」他寧願換招弟、天壽嬸和那兩個親戚回去歇一下,自己都閒不下,他說一閒下腰反倒疼得撐不住。

  大概幹了一個禮拜,羅甲成渾身就起滿了痱子。尤其是襠里見不得人的地方,都潰爛完了。他幾乎一個小時去一回廁所,給襠里夾一些衛生紙,一個小時以後去換時,紙全都濕得摳不下來了。他也沒好給爹娘說,但爹娘看出來了,硬讓他歇了兩天。躺在床上,看著爹娘忙成那樣,也躺不住了,勉強好一些,就又幹上了雜活。先後二十幾天,羅甲成就把打餅完全學會了,並且速度不在爹娘之下。有一天,人少的時候,他跟爹娘還比賽了一次,招弟做裁判,娘第一,他第二,爹第三。那天他明顯感到爹的雙手已顯得十分笨拙了,他也是第一次發現,爹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都殘疾了,僵硬得完全彎不回去了。他問是咋回事,爹沒事一樣地說:「沒啥,老化了麼。」娘說:「前一陣你爹搬打餅爐子的時候,讓爐子砸了。你爹不讓給你們說,也沒去看,忍著忍著,就成這樣了。」羅甲成眼淚唰地就下來了。羅天福急忙說:「這有啥,爹總是老了麼,好在這兩個指頭壞了也不礙事。」

  這天晚上,羅甲成跟他爹早早在院子找了一塊地方,鋪了張席,還點了一盤蚊香,兩人說了半夜話。其他人知道老羅不愛說騷話,不會講黃段子,加之身邊還睡著一個大學生,也不好說得太過,也就不朝他們身邊靠,還反倒留出了一塊清靜的地方。

  爹說:「我知道你的苦處,咋不苦嗎,讀書本來就是苦差事,要不然咋叫個寒窗苦讀呢。再加上我們的家境就是這個樣子,在塔雲山不顯得,在這兒,那真是哪兒都不能跟人比呀。我知道你心裡的苦水比啥都苦,但得忍住,忍住了,撐住了,一切都能過去。忍不住,撐不住,一切就爛包了。這過程會很漫長,得熬,得有耐心熬,熬過去了,你也可能就熬成了。」

  甲成看爹在蓆子上挪動時,腰疼得嘴咧了一下,就讓爹趴著,給爹一點點按摩起腰來。

  爹說:「爹墨水喝得少了些,但爹總想,人都這樣急頭半腦地活著恐怕不行哪。我看文廟村口,立了一塊GG牌子,說:『以最小投入,獲取最大回報。』那都想投入一點點,獲取一大片,那到底都是把誰的刨到自己碗裡了呢?哎喲,輕一點。爹是說不上話,過去當老師,能給學生說,當村支書,能給村里人說,現在也只有跟你娘說,跟家裡這幾個人說,我是覺得現在社會的總病根,在輕視誠實勞動上。」

  羅甲成怔了一下,沒想到被生活擔子壓成這樣的老爹,還思考著這樣重大的問題。他繼續給爹捏著腰,爹的腰由於三次骨折,三次接攏,已經是一塊十分凸凹不平的地方了,哪一塊稍稍使點勁兒,都會給他帶來鑽心的疼痛感。

  爹繼續說:「當然,誠實勞動弄點錢很難,都不想受這個難場,還都想過好日子,那不就要貪,就要占,就要造假,就要使壞麼。爹對你和你姐都沒有過高要求,把大學念完,活個文明人,能做多大的事,做多大的事,但絕對不做壞事,不損人利己就行。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句話說得多好。你和你姐一輩子只要能按這句話做,我和你娘也就算沒白送你們來西京讀一趟書。包括將來,如果你們不是靠本事,不是靠誠實勞動,即使有了人生富貴,爹娘寧願窮困潦倒,也是不會沾你們這些東西的。你放心,我和你娘只要有這一雙手在,就絕對餓不死。我讓你們上大學,就是希望你們活得周周正正的。人哪,不敢有太多的慾念,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吃夠喝就行了,心裡有個目標,有個念想,實實在在地朝那兒奔著,就能活踏實了……」

  羅天福這一晚上說了很多很多,到西京兩年,給甲成說的所有話加起來,恐怕都沒有今晚上說得多。羅甲成也是第一次這樣認認真真地聽父親說話,過去一說他就躁,總覺得父親說的都是與社會完全脫節的話。可今晚都聽了,並且還聽進去了。他突然想起了東方雨老人對父親的那些評價,東方雨老人說:「你父親是一個鄉村知識分子,他身上有許多中國古代聖賢身上的東西。所謂聖賢,就是那些始終在持守社會常道,一旦發現人類恆常價值、恆定之規遭到歪曲、肢解和破壞時,就站出來說幾句話,提醒人們不要有狂悖心理,要守常、守恆、守道,要按下數出牌的那些人。」父親是這樣的人嗎?好像還真是這樣的人。他也漸漸認識到了自己這個活得很卑微,但很淡定、很堅毅的父親的可貴,想著想著,他甚至還產生了一個幻覺,自己到了父親這個年齡時,竟然完全變成了父親這樣一種形象,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但肚子裡卻有著比童教授和東方雨老人更大的學問。他走在大學校園,風度翩翩的童薇薇教授也走在大學校園,但他這個老農民卻是這所大學的飽學之士,是靈魂式人物,童薇薇向他投來了敬重的一瞥…… 他突然撲哧笑了。父親問他笑啥,他說沒笑啥。羅天福以為兒子的對抗情緒又抬頭了,就不說了。羅甲成卻始終沒有停止對父親的按摩,他甚至給父親從頭頂按到了腳心,讓羅天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整個暑期,羅甲成都沒有走出文廟村一步,一直在踏踏實實跟爹娘打餅。有時晚上跟東方雨老人睡,更多的時候,都是跟父親在院子裡打地鋪。院子裡光線很暗,兩人都光著膀子,只穿一條短褲,一人給肩上搭一條毛巾,說話,擦汗,吆蚊子。他幾乎每晚都要給父親按摩一遍。兩個月下來,父親竟然說他的腰一點都不疼了。他覺得自己長到二十歲,都沒有跟父親有過這麼深刻的交流。他覺得好像是回到了在塔雲山上小學時對父親的那種敬重,不過那時更像嚴父與稚子的關係,而現在更像是朋友。

  這期間,童薇薇竟然來了一次文廟村,說是來看望他的。他有一天打開手機,也確實看到過童薇薇的簡訊,先是問候,見沒回,又問幹什麼呢,咋不回信息,他還沒回。童薇薇就來了。童薇薇來的那天,他特別狼狽,剛好中午蹬三輪車去拉麵拉油,回來時,不僅汗濕了背心、短褲,而且還滿臉的白面。特別湊巧的是,那天早晨他又一次颳了光頭,真是亮得放光。童薇薇見他先笑出聲來了。但他也沒有做任何掩飾,就那樣自自然然地接待薇薇到家喝了一杯水。薇薇讓他擦擦臉上的麵粉,他還故意沒擦,直到把童薇薇送走。他第一次這樣勇敢、這樣真實地面對童薇薇,覺得很踏實,很自在,很開心。

  收假那天,他回學校時,爹娘一再不讓他刮光頭,但他還是颳了個光頭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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