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2024-10-09 21:23:55 作者: 陳彥

  西門鎖連著這兩個多月差點沒累死。本來趙玉茹的病情就在加重,金鎖又闖下那麼大的禍事,他就被兩邊拉扯著,骨頭都快跑散架了。

  金鎖沒考上大學,這一直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沒想到,緊接著就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一直叮嚀鄭陽嬌,千萬不敢讓金鎖胡動車,可鄭陽嬌偏偏就敢把鑰匙交給金鎖,讓他早晚去練車。還沒練幾天,就一頓爛酒喝得把人卷到了車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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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差點被金鎖軋死的老頭,是個退休工人,還是個老肺氣腫病號,老伴不在了,兒子生活也很艱難,平常基本不管老人,但車禍一出,兒子、兒媳,甚至連孫子,都一齊上手,全都圍在了醫院,擺出一副要討個大價錢的勢頭。老頭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條腿到底還是截了。

  出事後,西門鎖也去找了那個交警同學王國輝,王國輝對他依然是過去那麼客氣,但客氣歸客氣,事歸事。王國輝說:「這事誰也通融不了,你兒子是一連串犯了三項罪,一是無照駕駛;二是酗酒醉駕;三是肇事致人傷殘。可千萬不敢讓人死了,死了麻煩更大。你說這樣大的事,誰敢出面保了?現在網絡這麼厲害,我們都活得提心弔膽的。你也要理解老同學的難處,我就是硬給你辦,最後還會栽進去。我的意思是,你現在只有把那個老頭先搶救過來,然後做他的工作,多承擔一點經濟責任。將來在量刑時,也許會輕一點。別的真的沒辦法。還請你原諒老同學。」西門鎖見人家說得也很實在,就再沒為難人家。後邊的事,他也就按王國輝的意思辦了,先是想盡一切辦法把那老頭救過來了。雖然鄭陽嬌在賠償問題上跟他鬧得不可開交,但在舍財與救兒子的問題上,還是不得不以救兒子為重。出了錢,鄭陽嬌也沒少詛咒那個截了腿的老頭不得好死,但畢竟因此給兒子減輕了罪責,最後只判了兩年。據說,這種罪是可以判五年以上的。

  也就在金鎖這件事發生的同時,趙玉茹的生命也到了最後垂危階段。整整兩個月,西門鎖就穿梭在西京醫院的幾個樓層間,頭髮也沒時間理,有時連澡都沒法洗。段大姐一見他,就用手扇鼻子說:「你離我遠點,渾身臭得快讓我發嘔了,你知道不。」

  也算湊巧,這次金鎖肇事後,交警端直把受傷的老人和金鎖送到了西京醫院急診室。那天西門鎖也剛好在住院部的十七樓看護趙玉茹。在以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兩個病人,其實是他一人照顧著。他雇了段大姐,上下樓跑著。段大姐的看法倒是不跟別人一樣,段大姐說,把那個老頭救活,還不如讓死了算了,哪怕一次多賠點錢,也比這樣無底洞似的糾纏下去強。可人畢竟已經救活了,老頭活著,畢竟能給自己兒子減輕一些罪責,他就盡力搶救著老頭,直到截腿保命。

  趙玉茹是徹底不行了,在最後十幾天裡,醫生連著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段大姐幾乎非常準確地預測到了趙玉茹的死亡時間,說大概還能活十一二天左右,要他該準備什麼都得準備了。西門鎖首先給映雪打了電話。他怕映雪著急,只說她媽住院了,讓她回來一下,再沒說多餘話。映雪是他到車站接回來的,在進病房前,他給孩子全部交了底。映雪當下就軟癱下去了。他一把抱住孩子,反覆勸說:「不敢這樣,娃,你這樣,你媽一下就完了。要堅強些,再給你媽一點希望……」西門鎖直到把映雪勸得平靜下來了,才讓她進去。映雪見到已經骨瘦如柴的母親,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趙玉茹其實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情了,最近話也明顯少了許多,過去那股堅韌不拔的氣力,也在逐漸耗散。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不可挽回了,一切都由抗爭在轉向靜靜地等待。見到映雪的那一刻,她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悲涼情緒,想儘量顯得平靜一些。但她沒能做到,還是絕望地抱住孩子泣不成聲了。儘管渾身已經只剩下一絲氣力了,但她還是把映雪抱得很緊,好像生怕失去了似的。那一刻,映雪看見母親的眼珠已經完全瞘進去,死神已緊緊攫住了她的咽喉,她覺得,母親是再也逃不脫被死神擄走的噩運了。

  就在她們母女抱頭慟哭的時候,段大姐正在外面給西門鎖交代著更可怕的預言,她說:「你知道不。趙老師今天晚上就是人生最後一次說話了,明天就漸漸迷糊了,你知道不。要說啥,今晚你們就得抓緊說,你知道不。女子不回來,也許還能拖兩天,你知道不,這一回來,一點氣力就耗盡了,你知道不。我晚上去伺候那個斷腿老漢,你就安心跟她說說話,你知道不。最後一次了,說點暖心的事,讓她走好,你知道不。」

  段大姐的話,說得西門鎖突然渾身有些麻森森的。他在過道站了好久,真想抽一支煙,可實在找不到地方,不得不到樓下,連住抽了幾根,才返回病房。他輕輕推開門,聽見裡面母女倆正在說話,他想退出去,但趙玉茹好像正在說他,他就在門口靜靜站住了。

  「你爸這個人……現在對我……沒說的,有些事……真夫妻……也做不到。不管我咋對他……你自己看……媽媽……再照顧不了你了,可惜……我可能照顧不到你……大學畢業了……」

  「媽你別說了,你會好起來的,醫生都說你的病情在好轉,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人總是……會有這一天的,其實,媽並不怕……就是可惜把你……撂在半路上了。還有你姥爺、姥姥,還有口袋和布丁……這兩個可憐的孩子……」

  「媽,你不要再想那麼多,都有我呢。再說,你會好起來的,你就別胡思亂想了……」

  西門鎖合上門,又輕輕退了出來。

  趙玉茹剛才那幾句話,他已聽清了,心裡感到一種特別的寬慰,他真想跟這個女人說說話,在她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讓她感到一個男人的愧疚自責。但他又不想打斷她們母女的說話,他想還有時間,現在才晚上九點多鐘。如果段大姐的預言是真的,也還有十幾個小時,足夠他說話的時間了。

  大概在十點多鐘的時候,映雪突然出來說,她媽不會說話了。他進去一看,趙玉茹真的完全進入昏迷狀態了。他急忙叫來醫生護士,幾個人進行了一番搶救處理。趙玉茹還是徹底不會說話了,好像也不認識人了,連映雪再呼喚,也無動於衷了。西門鎖急忙把段大姐叫上來,段大姐一看,說:「比我預計的還早了一個晚上,你知道不。閨女回來了,太興奮了,你知道不。還要迷糊好幾天,就好好陪陪她吧,你知道不。」

  西門鎖一直後悔著沒有在趙玉茹清醒的時候,給她再說幾句安慰的話。那幾句話,其實他在剛下去抽菸時已經想好了,一是想說對不起她;二是想讓她放心,兩個老人他會養老送終的,那兩個名叫口袋和布丁的殘疾孩子,他也會照顧好的,權當是贖罪;三是映雪不用她操心,只要孩子需要的一切,他都會滿足的。可惜,這一番話,趙玉茹到底沒聽見,就永遠也聽不見了。

  現在最大的事,就是怎麼告訴趙玉茹父母的問題了。為這件事,西門鎖和映雪,還有段大姐商量了很長時間。映雪堅持說,姥姥、姥爺可能承受不了,先不要告訴他們。但段大姐說:「一定要告訴老人,知道不。如果說老人都糊裡糊塗不省事,可以哄一哄,你知道不。人都明白著的,你瞞到啥時候,知道不。這是人家的女兒呀,人家身上落下來的肉呀,你知道不。你不讓人家知道算咋回事?命,這是命,知道不,是命逃不脫你知道不。老來喪子喪女,他也得接受,你知道不。我見的這號事多了,你知道不。瞞不得,你知道不。」西門鎖覺得段大姐說的確實有道理,就做映雪的工作,由映雪回去跟姥爺先商量,再由姥爺定,讓不讓姥姥知道,因為姥姥的身體特別弱。趙玉茹的父親其實對女兒的病情不是沒有察覺,當映雪紅著眼睛把他叫出去說這事的時候,他已猜出了七八分。他強忍著內心的悲涼,但老淚還是溢出了眼角。映雪又忍不住一聲「姥爺」就哭暈過去了,西門鎖急忙抱著女兒,又安慰著老人。他把他以後想盡的責任全說了一遍,老人似乎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腦子裡只有自己行將就木的女兒,他只想著這陣兒該怎麼告訴老伴事實真相。他說:「還是要讓她媽知道,這事瞞不過去,讓她們母女再見一面吧,你們安排,我回去就慢慢給她說。」

  又過了兩天,映雪說,姥爺給姥姥說好了,可以來看了。西門鎖就打個出租,去把兩個老人接來了。兩人雖然已經有了充分的精神準備,但面對已完全失去人形的植物人一般的女兒,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巨大悲痛,姥姥當下就抽搐得人事不省了。醫護人員急忙就實施了搶救。晚上,西門鎖和映雪將兩個可憐的老人送回去了,那兩個孤兒還在家裡壘著積木。在從家裡退出來的一剎那間,西門鎖到底還是忍不住暗自落淚了。

  一切都照段大姐的預言來了,在趙玉茹昏迷了七天後的一個晚上,段大姐說:「你知道不,人熬不過今晚了,你知道不。」果然,在半夜三點的時候,趙玉茹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西門鎖就跟看著巫師一樣看著神秘莫測的段大姐,整個脊樑都透著一股涼氣。映雪怎麼都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死死地抱著媽媽,哭得一層樓的病人都爬起來了。也就在這時,映雪突然喊了一聲:「爸,再救救我媽吧!」西門鎖的心都快被女兒呼喚出來了,他再一次懇請醫生和護士,救救趙玉茹。醫生說:「病人的心臟其實停跳已經一個小時了。」段大姐說:「顧活人要緊,知道不。趕快把女子招呼好,女子太可憐了,知道不。」他只好一切聽段大姐安排,把哭得死去活來的映雪,抱到了護士值班室,他讓段大姐勸著女兒,自己和護士處理起了趙玉茹的遺體。

  趙玉茹的衣服是西門鎖給穿的,他按西京城的規矩,早早給趙玉茹準備了老衣。本來穿老衣也是有專門從事這種手藝的人,其實在趙玉茹一咽氣的時候,段大姐就問過要不要穿老衣的,穿一個一千塊,她說她有熟人,只要六百塊。西門鎖說不要,他倒不是捨不得花這個錢,他是覺得自己應該再為趙玉茹做點什麼。他向護士要了些酒精,從趙玉茹的脖子到腳心,認認真真擦洗了一遍。這是他太熟悉的身體,如今已消瘦得只有二三十公斤了,活像一具木乃伊。他已經把這個身體和二十幾年前走進自己新婚洞房的那個身體,無法聯繫到一起了。面對這具醜陋不堪的女屍,他深深感到了一種罪惡。他想,如果趙玉茹沒有經歷那場婚變,她會得乳腺癌嗎?他在深深地問責自己。他是按趙玉茹過去的體形定的老衣,一件件穿起來,卻像一個兒童在玩耍時突然穿了自己父母的衣服一樣充滿了滑稽感。他輕輕抱起趙玉茹,就像抱著一個孩子一樣,慢慢放在了一輛平車上。他一直跟隨一個護工,把趙玉茹送到了太平間。看守太平間的竟然是一個跟段大姐年齡差不多的婦女,聲音很粗,是被叫醒的。她打開牆壁上一個十分昏暗的壁燈,掀起白布單看了看趙玉茹的臉,嘟噥了聲:「咋今晚死了幾個都是女的。」西門鎖膽怯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發現有一具屍體的長髮還飄散在平車外。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那看屍體的女人簽了字,就讓他和護工出來了。隨後,他聽見太平間的鐵門哐哐啷啷就劃拉上了。他回頭看了看,心裡在說:「別怕,玉茹,裡面還有一個活人給你做伴著哩,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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