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2024-10-09 21:23:51
作者: 陳彥
甲秀接完電話,渾身有一種直往下沉墜的感覺。她想,今天金鎖醉酒,絕對跟自己有關。爹說,金鎖自己也受傷了,現在還在西京醫院躺著,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看,爹說他坐公交都快到醫院了。甲秀二話沒說,跑到門口,端直擋了輛出租,就往醫院趕。到了醫院門口,甲秀下車就朝裡面跑,直到被司機喊住,她才想起是忘了付錢。
她爹也剛到,兩人就去急診室。急診室門口,圍了一堆人。兩個交警把金鎖用手銬銬著,正準備帶走,金鎖的額頭包著一塊紗布。鄭陽嬌跪在地上給警察磕頭如搗蒜地求著情:「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求你們別把我金鎖帶走,我娃不是故意的呀,要帶把我帶走,我娃還小呀……求求你們了!」
一個警察說:「我們也不想帶,可他觸犯法律了,誰也沒辦法。那個老人你們必須照看好,要是真的死了,對你娃更不利。」
西門鎖連連點頭說:「知道,這個我們知道。你放心,我們會照看好的。」
鄭陽嬌繼續攔著警察,不讓把金鎖帶走,兩個警察還是強行把金鎖帶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鄭陽嬌就跟瘋了一樣,忽地站起來,像老鷹撲食一般,一下撲上去,緊緊抱住了金鎖,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樣子。西門鎖見狀,急忙上去又一把抱住失控的鄭陽嬌。就在這個時候,金鎖一眼看見了甲秀,他看她的眼神,還是那種痴呆呆的樣子。在那一瞬間,甲秀甚至覺得金鎖有點像賈寶玉,她對這個始終在糾纏自己的「小男孩兒」,突然有了一分深深的悲憫和愛憐。金鎖比自己小四歲,但由於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而使他在她眼中,好像始終處在鄉下孩子十一二歲的感覺。因此,無論金鎖怎麼糾纏,她都覺得是小孩子的遊戲。但今天,這個遊戲竟然玩出了這麼大的事來,把她也嚇傻了。她都不知該怎麼辦了。就在金鎖傻乎乎看著她的時候,她突然也鼓起勇氣,走到了金鎖和鄭陽嬌跟前,一手抱住鄭陽嬌阿姨,一手抱住了金鎖的肩頭。她對這麼大的事回天無力,但她想給金鎖一個精神慰藉,她強烈地想把這個慰藉傳遞給這個痴情的「小男孩兒」。就在交警最後硬性帶走金鎖的時候,她又再次深情地看了金鎖一眼。她從金鎖的目光中,似乎體味到了一種叫滿足和安詳的東西。至此,她也稍稍有了一點釋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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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都帶走好半天了,鄭陽嬌還臥在警車開走的地方不起來。她都哭得快昏死過去了,嘴裡一個勁兒地說:「西門鎖,你要趕緊找人把娃往出撈哇,娃可是沒經見過這號事呀,聽說裡面把人往死的打呢,撈晚了我金鎖就完了……」
是甲秀和西門鎖兩個人勉強把鄭陽嬌弄到一輛計程車上,甲秀爹也跟著,才把鄭陽嬌拉回去。
回到家裡,鄭陽嬌要西門鎖連夜就去找關係撈人。西門鎖啥話也沒說,只安頓她先躺在了床上。甲秀和她娘就坐在床邊,一直安慰著鄭陽嬌。鄭陽嬌就是哭,說金鎖這回要遭大罪了。鄭陽嬌見西門鎖還在房裡不動,就又罵開了:「金鎖不是你的兒子呀,你還不去撈人,那裡面是金鎖待的地方嗎?聽說就是警察不打,叫那些牢頭獄霸也能把人打死啊,我的金鎖呀……」西門鎖就準備出去,鄭陽嬌又喊:「你不拿錢,你去是死呀。這年月沒錢人家能給你辦事呀。」西門鎖就又站住了。鄭陽嬌起身準備找錢,卻又躺下了,說:「你還是先探探口風吧,可不敢肉包子打狗了,聽說現在拿錢不辦事的也有的是,這些狗日的呀……」西門鎖就又出去了。大概到凌晨兩三點的時候,西門鎖才回來。鄭陽嬌嗓子也哭啞了,甲秀和她娘見人家夫妻有話要說才離開。
這天晚上,甲秀睡在娘的旁邊,一夜沒合眼。她特別後悔白天走得太匆忙,可能給了金鎖太大的刺激,而使金鎖醉酒飆車,才闖下大禍的。她現在一想到金鎖對自己那份傻乎乎的感情,心裡就特別難過。如果說過去是討厭,那麼今天已完全變成歉意和感動了。她覺得這個「小男孩兒」對自己是動了真情了。儘管她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但她的眼角還是有淚在溢出。她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內心的這種漾動,雖然睡不著,可她還是裝作發出了一點輕微的鼾聲。
又過了幾天,甲秀就完全畢業了。
畢業典禮學校搞得特別隆重,爹一直說不知大學畢業典禮是個什麼樣子,甲秀從爹的眼神中,看出了爹的渴望,還真把爹接去看了一回。
畢業典禮是在學校體育館舉行的,大概有一萬多人參加。主要是老師、學生,也有自願來參加的家長。羅天福叫甲秀不要告訴甲成,說自己找個拐角,見見世面就行了。甲秀把爹安排好後,就去找她們班的位置去了。
甲秀今天穿的是學士服,走進體育館的所有老師和畢業班的學生也都穿了特別的服裝,戴了特別的帽子。雖然甲秀給羅天福講了,但他還是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博士,哪些是碩士,哪些是學士,反正穿得很複雜,但在羅天福看來,都特別的莊嚴,特別的神聖,真是有一種走進殿堂的感覺。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塔雲山小學,幾根撐持教室的柱子,都是他親自領人上山去砍的。孩子們就在這種四面透風的牆裡,做著走進這個聖殿的夢。許多孩子都穿著爹娘的衣服,寬大得很是有些像這些博士、碩士、學士服。他還清楚地記得,甲秀小時候扎個小辮子,穿著她娘嫁到羅家時穿的那件紅花襖子讀書的情形。幾乎是眨眼間,孩子就真的長大了。他看著上萬的孩子,簇擁在這個殿堂,那種井然的文明秩序感,與同樣是年輕人居多的文廟村的那個群體之間,是有了多麼大的差別呀!這也許就是讀書的價值和意義吧。一個孩子的成長,在他羅天福心中是一個很長很長的路途,他從大山的那頭,把穿著父母寬衣大袖的孩子送到這頭,直到穿上又一種代表著學識水平的學士、碩士、博士的寬衣大袖,那是怎樣一種艱辛的歷程哪!不知咋的,他老想落淚。
昨天晚上,甲秀跟他在大槐樹下納涼,父女倆說了半夜體己話。最後主要還是說工作的事。沒想到甲秀那麼堅定,說她就回來幫他打千層餅。她說她想把千層餅的生意做大,她有這個信心。他也知道孩子為工作找過很多單位,也考過很多試,但最後都是石沉大海。她這樣選擇,也有無奈的成分。既然孩子這麼決定,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倒是她娘覺得孩子苦苦巴巴讀了這麼多年書,最後還是跟她一樣,跟鍋灶打交道,心裡咋都不痛快。羅天福就說,你要相信甲秀,這孩子是只要能往前推一步,就不會退一步的人。他讓淑惠不要再給女兒心理增加負擔了。
他從甲秀的畢業典禮現場出來,甲秀就讓他幫著把學校里的一切東西都搬到文廟村的家裡了。
甲秀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並沒有參與打千層餅,而是出去跑推銷去了。連住跑了十幾天,每天又固定增加了二百多個餅的銷售量,忙得幾個人見天起早貪黑地加班,連招弟都有了怨氣,發牢騷說:「還讓人活不讓人活了。」
甲秀也覺得讓大家長期這樣打疲勞戰不行,但生意剛紅火起來,塌下去也不行,她就跟爹合計著,想正式租一間門面房,並且再雇兩個人,乾脆把生意往大的做。羅天福毛算了一筆帳,還不說到正街上,就是在文廟村內,租一間門面,一年也得一萬多塊,要按現在這樣的生意,咋都是賠錢的買賣。但甲秀堅持說,千層餅的生意要做大,遲早都得有一間正式門面房。羅天福看女兒是要下勢做事的樣子,就同意了。甲秀說在新店投資上,實行股份制。一連幾個晚上,她在家裡反覆宣講了股份制的好處,但到底沒人捨得投錢。甲秀知道這個家裡的人,包括招弟在內,其實每人手頭都存著幾千塊錢著的,但要她們把這些錢再拿出來投資,卻是比登天還難的事。天壽嬸看娃講幾個晚上了,也不好不出一點水,就說自己贊助三百塊,算是支持娃幹大事。招弟說她也贊助一百塊,支持表姐創業。那兩個遠房親戚,見別人都「放血」,也說一人贊助一百塊。甲秀只好說謝謝大家,她不收贊助費,股份制的事就算泡湯了。最後還是羅天福拿了一萬塊,甲秀靠自己的人脈又從同學那裡借了一萬多塊,那間門面房才算開業了。這樣,羅家的千層餅攤子就成三攤了。
甲秀雖然這陣忙得兩頭不見天,但她也一直在約鄭陽嬌阿姨,說要去看看金鎖。鄭陽嬌阿姨自金鎖走後,確實瘦得臉頰都塌陷了下去,她自己說是光頭二十幾天就瘦了三十多斤。甲秀看見,她過去穿得緊繃繃的衣服,現在都是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她已活得沒興致,連一院子人都被整得不敢大聲說話了。本來一到夏天,院子的秦腔納涼晚會幾乎是天天晚上都要進行到十一二點的,可自金鎖被警察帶走後,這個攤子就暫時散夥了。有一天晚上,幾個農民工無意間吼了幾句,鄭陽嬌立馬從房裡蹦出來,破口大罵道:「唱你媽的×唱,嘴癢了回去對著你媽的×唱去。」嚇得最近一段時間,院子裡真的沒人再敢唱戲了。有那嘴實在癢得不行的,就到其他院子湊熱鬧去了。只有東方雨老人還在大槐樹下拉著他的板胡,那聲音特別蒼涼,鄭陽嬌也就不覺得是在看她的笑話了。
這天,鄭陽嬌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來到甲秀的千層餅店說,金鎖判了,可以去看了。
金鎖被判了兩年,好在那個被他撞傷的孤寡老人沒死,要是死了,恐怕麻煩就更大了。
甲秀、鄭陽嬌還有西門鎖是在郊縣一個勞改場見到金鎖的。金鎖被理了光頭,穿著囚服,與他們見面時,一直低著頭不說話。鄭陽嬌抱著他就是哭。甲秀也哭了,哭得不能自持,她也緊緊抱了抱金鎖,就像抱著自己的親弟弟一樣。但金鎖好像沒有任何情感回應,就一任她們抱著,放開,放開,又抱著。見面時間是十五分鐘,鄭陽嬌和甲秀就整整哭了十五分鐘。分手的時候,鄭陽嬌一再問金鎖需要啥,金鎖一直不說。最後甲秀也跟著問,金鎖才說,要幾本電影方面的書。鄭陽嬌說這幾天媽就給你送來。
回來後,甲秀一想到金鎖的樣子,就想哭。一連幾天,做夢都夢見了金鎖。連在夢中,金鎖都變得蔫不出溜的了,見她也沒話,就是呆坐著。她也不知道該給金鎖一種什麼樣的安慰。鄭陽嬌再去送書的時候,她又跟著去了一趟,還精心給金鎖打了十個千層餅帶著。本來她還想給金鎖說幾句寬心的話,可惜這次沒見上人,只是把東西放下就讓她們離開了。管理人員一再強調,探監是有規定的,犯人不是啥時想見就能見的。鄭陽嬌給人都跪下了,人家也沒通融一下,她們只好怏怏地回來了。回來的路上,鄭陽嬌一直伏在她身上哭,甲秀從鄭陽嬌對兒子的感情上,更深切地讀懂了什麼叫母愛。說實話,她一直對鄭陽嬌是沒有什麼好印象的,但自金鎖出事後,她好像無形中跟這個女人的距離拉近了。她都難以想像,鄭陽嬌身上竟然也有那麼柔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