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2024-10-09 21:23:41 作者: 陳彥

  羅甲成到童教授家裡時,已經來了好幾位同學了。有些他不認識,他認識的只有白天亮。

  童教授定期請學生吃飯,在學校是一件很有名的事,據說那是自三年前那位貴州學生自殺後開始的。與其說是吃飯,不如說是聊天。其實吃的都很簡單,童教授的夫人會在廚房做幾個菜,然後,童薇薇再到街上買幾個菜,邊吃邊聊,似乎也沒什麼主題。但事後大家在一起回憶,好像又有主題,是青春勵志?是珍重生命?還是養心化育?似乎主題又很豐富。

  今天請大家來,童教授竟然擺出了好多照片,大家一邊看,童教授一邊講。照片都是他和童薇薇去貴州拍的。他們去的那個地方是修文縣的一個偏僻村落,修文縣曾因王陽明被貶謫到龍場三年而聞名。童教授如數家珍地說:「龍場這個地方在五百年前只是一個小小的驛站。劉瑾你們知道嗎?那可是歷史上宦官里最有名的『壞水』之一,大儒王陽明因反對宦官劉瑾,而被劉瑾陷害,貶到了貴州龍場這個地方,做了一個驛丞。可就在這個官卑職小的位置上,王陽明創立了他的『心學』,我們今天所說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也是他在龍場這個地方形成的學術思想。不知你們看過王陽明在龍場寫的那篇《瘞旅人》沒有,《古文觀止》里收錄了他三篇文章,我最愛這一篇。這篇文章寫了三個人的死,悽慘得很,但它寫出了王陽明的人性溫度。同時,這篇文章還告訴我們,王陽明被貶謫的地方,是一個生存起來多麼艱難的地方。他在文章里說到龍場的環境是『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稱自己是『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更何況王陽明還背負著廷杖四十的巨大屈辱。你們想想,一個生在『大澤水鄉』的富公子,又過慣了京華官場的生活,然後被突然發落到偏僻、荒涼的龍場,可以說是由天堂墮入了地獄。在有冤無處伸的萬念俱灰的日子裡,生不如死地一點點煎熬過來,最終成就了一個不朽的大哲王陽明。五百年後,我的一個學生,他家離龍場僅六十公里,但因不能忍受貧困與歧視,而在這所學校割腕自殺了。三年過去了,我一想起這事仍然夜不成眠。真的,太可惜了。這個孩子是班上的優等生,我對他一直充滿希望,但他竟然那樣輕生。為他上學,他父親上山採藥,摔死了。他母親一隻眼睛已經哭失明了。他輕率地一走,破滅了這位孤寡老人的全部夢想。你們看看,她現在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之所以年年去看這個老人,是因為覺得自己有責任。那個孩子在臨割腕前,曾經打電話,想跟我聊聊,但我說沒時間,兩個小時後,他就自殺了。為此,我的靈魂終生不得安妥。過去,我只是悄悄去看孩子的母親,從來不想告訴別人,孩子自殺是跟我有關的。但現在我想告訴所有人,孩子自殺,我是重大責任人之一。你們可以把這個母親的照片貼到網上去,也不要迴避童老師的責任。讓我們共同來理解和看護好這個母親,還有與她同樣艱辛的所有母親,讓我們共同去尋找自己在這個社會的責任……」

  童教授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似乎忘記了這是家宴場所,而像在課堂上一樣侃侃而談起來,羅甲成突然感到了一種既溫暖又深刻的東西。有人說,童教授的教育理念就是用生命來影響生命,他突然覺得這話說得好。吃飯過程當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童教授一個勁兒地給他夾菜,他最怕童教授問起他出走的事,但童教授一句都沒問,只說希望他以後能對哲學感興趣,如果有興趣,希望他將來能考他的研究生。白天亮當下就舉起酒杯說:「甲成哥,還不快喝謝師酒。」大家就起鬨著讓他給童老師敬了酒,並且給大家也都碰了杯,好像已經成了童教授的研究生似的。

  這頓飯羅甲成覺得吃得挺有意義。出門的時候,也許是覺得太熱,就把最近一直戴在頭上的那頂棒球帽摘了,他好像覺得不需要掩飾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羅甲成在這個學校已經是大名鼎鼎了。他也突然覺得需要重新打理一下自己的生活了。這樣別彆扭扭,精神甚至都有些無以附著地耗損下去,自己也有些不能承受了。白天亮跟羅甲成走著走著,突然就在草坪上連著翻了幾個「鷂子跟頭」,那種生命的陽光感和鮮活感,確實讓羅甲成有點羨慕不已。白天亮拉著他的胳膊說:「甲成哥,你也來一個吧。」羅甲成就來了一個。白天亮繼續忽悠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羅甲成果然就連住又來了幾個,翻完以後,羅甲成真的覺得很輕鬆,很舒坦。他倆是唱著跳著走過草坪的,羅甲成自進這所大學,還是第一次有了這種一切都放下來了的輕鬆心態。

  羅甲成又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習慣,除了進教室,就是去圖書館,不過現在他也似乎更喜歡回宿舍了。宿舍里少了朱豆豆、沈寧寧,卻多了一個白天亮,真是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喜悅和快樂。這個宿舍,自白天亮來了以後,真是啥都透明起來了。連孟續子似乎也變得不怎麼神秘了。晚上睡覺雖然也會放下蚊帳,但再不見把邊子扎了又扎,也收起了討厭的鈴鐺。後來見羅甲成老吆蚊子,還說:「羅兄,小弟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不行了我把蚊帳打開,還是給蚊子們一個更寬廣的舞台吧。」說著,他還真的把蚊帳掀開了。倒是白天亮開通:「甲成哥,你們把蚊子都朝我這吆,我不怕蚊子咬,我幾歲就跟我大、我爺在山上看莊稼,怕果子狸和野豬晚上害人哩。半夜蚊子把人都能抬走,我爺整夜睡不著,就拿個蒲扇吆蚊子。我身上爬滿了蚊子,都咬不醒。不信你們看,這身上到處都是蚊子咬的紅疤,可我從來都沒被咬醒過。蚊子蚊子,都過來跟我睡,我的肉香得太太。」惹得羅甲成和孟續子都笑了。

  羅甲成自出走回來後,還沒有跟童薇薇正面說過幾句話,每次他都遠遠地躲開了。儘管心裡仍然喜歡著童薇薇,有時看到薇薇那可愛的樣子,心裡甚至不時會產生一種人生的絕望感,覺得她永遠都不可能屬於自己。但這種絕望感很快又會過去,總之,他覺得他是基本挺過來了。有幾次在圖書館,薇薇是想跟他說話,他故意裝作沒看見。事後,他覺得這樣很好,不僅保持了那點可憐的尊嚴,而且也防止了自己那種十分脆弱的感情的死灰復燃,不可能的事就讓它永遠不可能去吧。

  最重要的事是,他必須回家一趟,他覺得應該給自己的爹娘吃一顆定心丸了。爹娘雖然還沒有到童教授和薇薇拍的那組照片上的那個母親的可憐程度,因為自己畢竟還沒有割腕,還苟活在這個世界上。但他知道,這一個月來,也確實把他們折騰得夠嗆了,他覺得他的良心需要有個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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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甲成終於在沒有任何人要求的情況下,回了一趟家。

  那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中午。

  羅甲成還從來沒有在中午主動回過那個令他十分討厭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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