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2024-10-09 21:23:45 作者: 陳彥

  羅天福自那天晚上被羅甲成從學校公寓宿舍氣出來後,差點沒吐出血來。那一刻他是徹底灰心了。他覺得羅甲成是真的沒救了,是真真正正養了個冤孽。

  甲秀一直把他送到學校門口的公交車上。他是強打著精神,強忍著屈辱,沒有在女兒面前軟癱下來。甲秀堅持要把他送回家,他擋了。他把那隻十分粗糙的手狠狠揮了一下說:「去把狗日的送走,讓他趕快滾!」公交車門就關上了。當然,他不讓甲秀送他,而讓把「狗日的送走」的那句話,其實還是希望甲秀能去把羅甲成攏住。他嘴上說不管了,放棄了,讓他滾,可實際上,又哪裡能放棄得了呢?

  羅天福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一頭栽在床上。淑惠急著問甲成怎麼樣了,羅天福沒好氣地說:「死了。」然後就再沒說一句話。淑惠急得團團轉,天壽媳婦、招弟,還有那兩個婆娘,也都在屋裡悶著,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許久,羅天福的電話來了信息,他的信息和電話,基本都是甲秀髮的或打的。他想著今晚甲秀咋都會來個電話或信息的,打開一看,竟然是甲成的。羅甲成能這樣給他來個信息,這在出走回來後還是第一次。羅天福先安頓大家都睡了,然後斜靠在床上,獨自一人把信息看了足有半個小時,他在分析每個字背後的含義。簡訊雖然只有三十九個字,但起碼包含了這麼兩層意思:一是眼下絕不會跑了,要跑也不會偷著跑的;二是有覺得對不起這個沒用的爹的地方,讓自己別生氣,還說要自己注意身體。要放在以前,羅天福都能感動得落下淚來,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只有重感冒後的咳嗽聲。咳得重時,甚至感覺連心肺肚腸都能咳出來。他一邊咳著,一邊盯著那三十九個字的信息。直到把手機里的那點蓄電快耗完時,甲秀又來了一條信息說:「爹,放心吧,他不會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趕緊休息,晚安。」羅天福才慢慢溜下去閉上了眼睛。

  淑惠給他背心放了一個暖水袋,又不停地給他搓著腳心。只有淑惠能感覺到,羅天福是真的身心睏乏得只剩一口氣了。她使了那麼大的勁掐腳心,他都毫無感覺,好像整個身體都已經不是他的了。

  自羅甲成出走後,羅天福的心思幾乎沒有一天是操心在打餅攤子上的。兩個攤子,全憑淑惠和幾個婆娘還有招弟撐持著。雖然也沒多大進展,但還都能應付住家裡的開銷,吃喝刨過,一人一月也還能掙個七八百塊錢,要放到塔雲山,那是把命攤上也挖抓不回這多錢的。因此,家裡的主梁再搖晃,整個房子還是沒有搖散架。中途甚至連招弟都做好了樹倒猢猻散的準備,但也總不甘心,抱著觀望的態度,一天天到底還是熬過來了。當然,人心不穩也是明顯的。羅天福其實心裡也一直來回著,到底還打不打餅,兒子一旦不上這個學了,他再打這個餅的意義又是什麼?就在昨天晚上羅甲成發來信息後,他雖然也感到了一種暫時的安寧,但要他大張旗鼓地像過去一樣埋頭拼命打餅,好像也還沒那個勁頭。羅甲成畢竟還在游移不定中,兒子就是自己的定盤星,兒子的事一旦不穩,他做啥也還都是恍恍惚惚的。熬更守夜把兒子守了這長時間,昨晚在受了兒子一頓咆哮後,總算落下了一句「我不會跑的,要跑也會告訴你們」的話,他覺得這話還是有點可信度的,兒子雖然有這毛病那毛病,可還從來沒撒過謊。只要他暫時不走,一切就有救。第二天早上醒來,淑惠咋都不讓他去打餅,說感冒這重,得喝些薑湯,好好在床上用被子捂一兩天。但羅天福哪能捂得住,還是蹬個三輪車出去採買去了。頭暈得眼前老是幾重影子,但他仍堅持著,買完了油、面,又去拉了一車焦炭回來,最後到底還是累倒了。

  羅甲成回來這天,羅天福勉強能好一些,但還下不了地,感冒發燒倒是過去了,椎間盤又犯了毛病,翻身都要淑惠幫著。羅天福覺得自己渾身的零件好像都出了問題,睡在床上心裡越發亂汪汪的。

  他沒想到羅甲成大中午能跑回來,他還害怕兒子回來是要告訴他,他要走了,他心裡先慌亂起來。看著兒子,不知該用啥表情好,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表情特別尷尬。前幾天淑惠還一直說,讓甲秀把甲成叫回來吃頓飯。他心裡倒是想得很,可嘴上偏說:「你犯賤呀,叫他回來做啥?不叫。」淑惠看他是真生氣的樣子,也就跟甲秀商量著,說再等一等,等他消了氣再說。甲秀幾次回來,他特別想知道甲成的情況,卻始終裝作不關心的樣子,甲秀也就沒好多說,直到走了他又唉聲嘆氣的。沒想到今天甲成是不請自到了。羅天福在等著,看他到底想說啥。他在想,如果狗日的一口說出來又要走咋辦?他甚至都做好了準備,他要真的能說出這句話來,他就跟狗日的把命拼了算了。誰知羅甲成今天回來,啥話也不說,先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後就站到床前,給他翻過身子,一點點在背上按摩起來。狗日的按得是那樣有勁、用心、到位,舒服得羅天福就想哭。他就那樣靜靜地趴著,把臉全都埋住,享受著兒子過電一般的生命傳感。突然,他腦子又閃出一個念頭,狗日的該不是以這種方式來告別的吧?他的肌肉一陣陣又緊繃繃地抽搐起來,羅甲成又把那抽搐起來的肌肉,一點點摩挲下去。

  這時,淑惠回來了。剛甲成回來時,她在門口一遇見,就一路小跑著去集市上割了一斤多肉,還買了雞翅和一些新鮮菜,今天中午是咋都得做一頓像樣的飯,讓這爺兒倆好好在一起坐坐了。她回到房裡,見爺兒倆雖然一句話沒有,但那種一個按摩一個享受的樣子,一下就讓她心裡跟流出了蜜糖似的,別人沒醉,她先醉了。她也不說一句話,就那樣悄悄地切菜,燉肉,做飯。小房裡,只有菜刀聲和炒菜聲弄出一片響動,那香氣從屋裡飄出了好遠好遠,正在大門口打餅的招弟把鼻子一吸一聳地說:「嗯,大姨把雞翅悶到鍋里了。」她天壽嬸說:「你是狗鼻子呀,這靈的。」

  這天中午,甲秀也被叫回來了,淑惠讓所有在外面打餅的人也都先歇了生意,招呼大家安安生生吃了一頓飯。雖然甲成還是沒說一句話,但那種氣氛明顯是讓大家都感到舒服自在了。羅天福是被甲成從床上背下來的,淑惠還弄了酒。甲成挨個給大家敬了一杯,並且特意給爹敬了三杯。羅天福把每一杯都喝得「嗞兒」的一聲酒杯見底了。吃完飯,羅甲成又把爹背上床,然後幫著娘收拾完所有碗筷,還把房裡衛生也打掃了一遍,就說,要去看一下東方雨老人。

  

  甲成走後,一家人又有些慌亂起來,這一切好像都是要離別的樣子。甲秀說不可能,她說甲成最近好像一切都安定下來了,沒有任何要走的跡象。羅天福還真有些心上心下的,他躺在床上,順手摸到了放在床頭的一枚一元硬幣,悄悄在手邊擲起來,他心裡想著,正面是不走,反面是走。結果一看,是反面,他心裡就咯噔一下,難道又要折騰起來了?可千萬別應驗了啊。

  羅甲成從東方雨老人那裡很快就回來了,回來後他才說了一句話:「爹,娘,我回學校去了,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我得回去複習。」

  羅天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瞪大了眼睛。淑惠急忙說:「你兒子說,他要回學校去看書呢,要考試了。」羅天福到底沒好表現出激動的樣子,儘量掩飾住內心的巨大喜悅,只是些微地點點頭,點頭的動作幾乎都讓人察覺不出來,看上去,仍是很平靜地躺在那裡。

  甲成出門了,淑惠一巴掌拍在他脊背上,說:「你今天一回來,就把剛那句話說了,該有多好,看把你爹嚇的,你再嚇一回,你爹的老命就不在了。你個不省事的東西。」

  羅甲成走了,甲秀也跟著走了。羅天福還靜靜地躺在那裡,淑惠說:「這下你就安心養病吧你。」一家人又都去打餅攤子上去了。

  人全都走後,羅天福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他也不去擦,就一任眼淚自由奔涌著。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試著自己往地上站,竟然能站住,也能走幾步了。

  這天晚上,他給大家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是羅天福經過大半天思考,做了充分準備的,核心內容就是分析形勢,理清思路,讓大家明確方向,下一步路怎麼走的問題。

  也許是一種領導力的需要,羅天福這天晚上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像前幾年當村支書的神情。儘管天很熱,他還是給背上披了一件衣裳。他說得很慢,但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連招弟都覺得這個會開得紮實,把她腦子反正是開明白了。招弟畢竟也是上過學的人,會後還開了一句玩笑說,大姨夫今晚開的是遵義會議。

  羅天福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話,但沒有任何人覺得時間長,他不僅實實在在擺了自己家裡的情況,而且也分析了天壽媳婦周芙蓉家裡的現狀,還分析了那兩個遠房親戚家裡的情況,連招弟的一切也都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終歸一句話,就是這個餅還得打,並且得好好地打,因為截至目前,在座的所有人,還都找不下比打餅更好的來錢路。雖然最近一個時期,因甲成的事,還有那些匿名信的事,給打餅造成了很大的困難和損失,甚至個人月收入由一千多元,跌到了七八百元,但還是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想後退,那就是退回到塔雲山去。反正在文廟村能開闢下這麼幾個攤子不容易,他覺得,目前還是得堅定不移地繼續開闢打餅事業。羅天福也沒有搞一言堂,講完話後,讓大家也充分發表了意見,大家的意見還真的很一致,誰也不想丟下這個現成飯碗,再去瞎子夾氈--胡撲(鋪)。

  運勢來了,有時真是門板都扛不住。也就在羅天福開完會的第三天,那個到處張貼他匿名信的誣陷案告破了。原來就是文廟村另一家賣菜盒子的朱大頭乾的,他的菜盒子裡還真下了大煙殼粉末,派出所把人帶走了,這在文廟村震動很大,算是無形中給羅天福做了一次活GG。

  羅天福的千層餅又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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