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2024-10-09 21:23:38 作者: 陳彥

  這天晚上特別熱,羅甲成覺得實在憋悶得很,就沒有去教室學習,他一個人到護城河邊的一個臨時攤點上,要了一瓶冰鎮汽水,一直就那樣呆坐著。

  他已感到自己的生活好像被人監視著,他受不了這種被看守的生活。雖然返回學校,並沒有他早先想像的那麼複雜,難堪,但一切過度的關注和監視,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今晚悄悄溜出來,他甚至也有一種惡作劇的感覺,手機一關,愛找,就讓他們又找去吧。

  最近讓他思考得最多的,還是以什麼樣的姿態繼續在這所大學讀完本科的問題。不讀好像不大可能,讀了用處何在?如何讀下去?反正都是問題。他有時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姐姐,明明一畢業就要失業,但還是活得那麼忙忙碌碌,甚至是豪情滿懷的樣子,就好像太陽每早都是為她升起的一樣。說姐姐傻吧,姐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班長,就是學習尖子,直到進縣城讀高中,學習都老在前幾名。好像老師和同學也都很喜歡她,最普遍的評價就是:樸素,真誠。在家裡,爹娘一批評起他來,就拿姐姐打比方。過去他還真服姐姐。可自打進省城,發現姐姐竟然連垃圾都撿後,那個可敬而又溫暖的大姐形象,在他心中就轟然坍塌了。他在想,他跟姐姐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姐姐為什麼總是活得那麼有滋有味,而自己卻活得這樣煎熬苦澀?像姐姐那樣活著他做不到,但像自己這樣活著,又難以為繼,那到底應該怎麼活呢?他覺得他急需要一個活著的定位,不然,他可能還得出走。

  羅甲成就那樣呆坐了幾個小時,喝了四瓶冰鎮汽水,也沒想出個更好的活法。繼續學習,反正也沒啥奔頭,也沒啥勁頭,走,似乎也沒有太多的理由,就又回學校去了。他想著他離開的這幾個小時,會有人關心,會有人大驚小怪,但沒想到,能大驚小怪到這種程度。

  他回到學校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多,在他公寓樓門口聚集著許多人,他開始並不想去關心發生了什麼事,低著頭,正準備朝門裡走時,突然有人喊叫:「那不是甲成嘛!」他扭頭一看,才發現,這裡聚集的所有人,都是跟自己有關係的。他第一眼看見的是爹,還有姐姐,還有童薇薇、孟續子,甚至包括已經搬出去住的朱豆豆、沈寧寧,還有好多同學、老師,甚至還有穿公安制服的校警。他想,事情又鬧大了,他突然有一種麵皮又被人揭下一層的感覺。他真想發怒,但又不知給誰去發。他惡狠狠地盯著爹和姐姐,他想,肯定又是他們興的風作的浪,要不然哪裡又能再掀起這樣的風波。說明他們一直在監視自己,這讓他十分憤怒。他本來想說幾句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卷了回去,他端直上樓去了。

  很快,爹和姐姐也來到了他的宿舍。沒有一個同學上來,甚至包括孟續子,都沒有跟著回到宿舍,他們明顯是想給他們父子之間留下一個說話的空間。

  還沒等羅天福坐下,羅甲成就劈頭蓋臉地發起火來:「你們憑啥監視我?我能去死嗎?你們為啥要這樣折磨我?這下好了吧,再鬧一次滿城風雨,你們心安理得了吧?我這下真的想走,是真的待不下去了……」說著,就又收拾起了他的行李。

  姐姐急忙上去攔擋。

  羅天福非常平靜地說:「別攔他,讓他去吧。」羅天福說完,扭身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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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秀死死攔住門:「爹,求你別這樣,我們都冷靜下來,在一起好好說說話吧!甲成,今天這事真不是爹鬧起來的,是薇薇告訴我你不在的。薇薇絕對是好心,你咋能這樣去理解別人呢?也許這樣關心你讓你受了傷害,可關心你的人的願望都是善良的啊!大家要是對你的一切都不管不顧,那你心裡又會是咋樣一種淒涼呢?」

  「我連這樣一點自由和空間都沒有了,我還活的什麼人哪我?」羅甲成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羅天福突然扭過身,嘴巴都氣得有些歪斜:「我們為你把老命都快搭上了,我們活人的自由和空間又在哪裡?羅甲成,你真的活得太自私了,你心裡一旦有一點別人,都不至於鬧出這麼多事來。甲秀,讓爹走吧,爹只有這麼大個能力,爹肚子這點墨水,是不可能把人說轉的。我承認我監視你了,一連幾個晚上,我就守候在你們這個樓門口。我對不起你,羅甲成,我羅天福給你賠禮道歉了。」羅天福甚至還給羅甲成鞠了一躬。已經重感冒好幾天的羅天福,在鞠躬時,頭重得甚至有些再抬不起來的感覺。「我們兩清了,我今天也輕鬆了。真的,特別輕鬆。我們再沒有任何關係了……」羅天福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任甲秀如何喊叫,還是下樓去了。甲秀追了下去。

  羅甲成癱臥在了床上。當父親氣得臉烏青扭身離開的一剎那間,他心裡也確實產生了深深的歉疚感。他也沒想到,能把父親氣成這樣。除了歉疚,他也在惡狠狠地想,誰叫你要監視我的生活。但很快他又欠起了身,想追下去給父親認個錯,哪怕是違心的。他也怕把父親的身體氣壞了,他能感到,父親已經是氣若遊絲了。可他又沒有這樣做,反正把他像犯人一樣看守著,是他特別不能接受的事。他就又躺下了,他覺得一切都搞成一團糟了,他甚至有一種想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這時,孟續子回來了。羅甲成發現,這傢伙突然有些顫顫巍巍的感覺,進宿舍像是赴刑場,腿腳好像都有些不便利的樣子。他是回來取東西的,嘴裡支吾著說要去給朱豆豆幫啥忙,取了一堆東西,就慌不擇路地出去了。出門時是退著走的,左腳差點沒被自己的右腳絞個仰絆。羅甲成感到,他自進門到出門,都沒敢把背影交給他過,最多也是側著身子。他能感到孟續子眼睛的餘光其實一直是掃在自己身上,好像是害怕自己在背後下刀子似的,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們是把自己當馬加爵了。

  又過了一會兒,姐姐甲秀又上來了,這在公寓制度都是不允許的,但一切好像都為他破例了。

  姐姐給他買了一些蘋果、橘子、香蕉、酸奶,然後一邊幫他收拾宿舍衛生一邊說:「甲成,你咋這麼不知好歹的呢,爹為了啥?快六十歲的人了,為了你,能一連幾夜地在你宿舍門口守著,都感冒成這樣了,你還這樣刺激他,像話嗎你?爹剛出去我攙了一把,渾身燙得真的跟火炭一樣,你真的得給爹回個話,要不然,爹真的能被你氣死。甲成,爹娘為我們倆真的快把油捻子點盡了,我們真的得替他們想想了,真的等到他們不在的那一天,我們後悔都來不及了……」

  這一晚,姐姐說了很多話,他一句都沒有反駁,儘管有許多話並不入耳。在姐姐走後,他到底還是給爹發了一條簡訊:

  爹,對不起,我可能有些激動,你別生氣。我不會跑的,要跑也會告訴你們的。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他覺得也不好再說其他什麼,父親始終沒有回信息。這一晚,他獨自苦悶、彷徨在這個宿舍里,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他的宿舍突然又分來了一個叫白天亮的同學,是管理學院的一年級學生,人個頭很矮,甚至還有一點羅圈腿,但性格火熱得就跟燦爛的朝陽一樣,這個有點陰森的宿舍也因此突然煥發了生機。

  學校突然給宿舍安插個生人,羅甲成開始還有些不高興,但僅僅住了兩三天,他就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矮個子。首先白天亮嘴很甜,開口不叫「甲成哥」不說話。另外,還特別勤快,宿舍凡能看見的活兒,他都搶著做了。羅甲成有天早晨起晚了,來不及疊被子,結果在他進衛生間刷牙時,白天亮已經爬上去幫他疊好了。尤其是這個矮個子還特別誠實,啥話都不藏著掖著,比如他說他家裡窮,就說:「我大和我娘都可憐得很,一人只有一身能穿出門的衣裳,那是到鎮上趕集才穿的。」每天到食堂吃飯,誰要是把饃剩下了,他都能收攬來。然後給窗台上鋪一張報紙,把饃曬乾,然後全都裝到一個口袋裡,定期就捎回鄉下,說是給在鎮上讀初中的妹妹吃。羅甲成雖然也感到學校這種安排是針對他來的,但這個傢伙也的確單純可愛,讓人不得不對他心存愛憐。你說不清他身上哪來的那麼多朝氣,每天五點半就爬起來,先做一百個伏地挺身,然後出去長跑一小時回來,進房先伸手上來輕輕搖著他的胳膊說:「甲成哥,該起床了。」晚上下自習後,又會出去長跑一小時。回來還要在地上再做一百個伏地挺身,然後進衛生間,用涼水一衝,才把胸脯、屁股、大腿拍得啪啪嗒嗒一片響地走出來,背一首唐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然後就睡了。睡覺是絕對的一絲不掛,甲成說:「把你那碎牛牛苫住。」他還故意把腿岔得很開地:「我才不苫呢,甲成哥,你信不,我有時長跑都想裸體,你說人為啥都要把這些東西掩蓋著,有啥神秘的嗎?這樣裸睡可舒服了,我和我大在家裡就是這樣睡的,我爺也是這樣睡的,不信你試試,可解乏了。」話沒說完他就能睡著了。早上一早起來,翻下床又是一百個伏地挺身,然後才穿個褲頭往外跑。甲成老問他:「天亮,你咋有那麼大的勁頭這樣瞎折騰呢?」白天亮就說:「甲成哥,這樣可舒服了,不信你試試。我大、我爺身體都不咋樣,我這一輩得改變他們的基因呢,你說任務重不重?」說著,雙拳就握起來,「嗨嗨」地打得床框直落灰。

  後來羅甲成無意間了解到,白天亮是管理學院非常優秀的學生,老師和學生一提起他,都有一串串話題,可以說人見人愛。大家的總體評價是,白天亮真誠,白天亮像玻璃一樣透明。羅甲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被這個矮個子忽悠著,晚上也開始跑起步來。白天亮每晚是順著校園圍牆跑兩圈,剛好十公里。他開始實在跑不下來,白天亮就伸手拉著他往前跑:「甲成哥,堅持幾天就好了,鍛鍊上癮呢。」幾天下來,羅甲成還果然跑上癮了。

  孟續子在外面住了一個多禮拜,又回來了。開始羅甲成發現他每晚把蚊帳放下來後,不僅把邊子扎得很緊,好像生怕人掀開鑽進去行兇似的,而且還給蚊帳上綁了鈴鐺,稍有風吹草動,便會丁零噹啷響起來。睡覺也很警覺,只要羅甲成一翻身,蚊帳里就會有反應。而白天亮卻碎牛牛翹多高地睡得昏天黑地,那種無拘無束、無憂無慮感,讓羅甲成和孟續子甚至都有些嫉妒。

  一天,童教授突然在上完課後,把羅甲成叫到跟前說,他要請甲成和幾個同學吃飯。羅甲成真的有些不想去,他是不願意再面對童薇薇,但最後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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