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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2024-10-09 21:15:30 作者: 陳彥

  菊花自刁大軍不辭而別後,心裡那股無名火,就不知道對誰發去。這幾天,烏格格又給她爆了個冷門,竟然跟著一個真正的「高大上」,閃電式地到澳洲旅行結婚去了。而此前,作為烏格格的閨蜜,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她覺得不僅受了蒙蔽,而且也受了侮辱,尤其是由此產生的嫉妒,太是刻骨銘心了。她努力想不嫉妒,可眼睛既不敢睜,也不敢閉,睜著,好像看見每個人都用怪異的表情,在嘲笑自己;而閉著,就看見烏格格和那個「高大上」,躺在一個電影裡才見過的黃金海岸上,享受著她還不知是啥滋味的美妙愛情。她只想罵:「我操!」

  其實那個「高大上」,菊花過去是見過一面的,那是一個地產商,才三十一二歲,但已是過億的身家,還有個留洋博士頭銜。個頭其實算不得「高大」,最多有一米七的樣子,但運動型身板,加上韓國明星的臉型、氣質、做派,所以對於他來講,個頭高大,反倒是一種累贅和多餘了。菊花倒是記得,他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喜歡大個子女人,有一種安全感。」她雖然當時也開過一句玩笑說:「格格個子大,你就娶格格當老婆兼保鏢吧。」但她心裡知道,那個「高大上」是咋都不會看上格格的,因為烏格格她太了解了,幾乎沒有什麼讓男人喜歡的優點。前幾年,臭男人們把女人分成了兩大類型,一類是「嬌小玲瓏特」的,也就是大家都喜歡的那種「小鳥依人」型;還有一類是「高大肥美魁」的,其實就是被嘲弄、被厭棄的那種「女漢子」型,而烏格格,恰恰就包攬了這種類型的全部特徵。這兩年,對女人又時興「白富美」的標準,烏格格可以說一樣都占不上,她就是個傻大個兒,就是個腦子不夠用、笑點很低的「毛冬瓜」。說實話,「過橋米線」譚道貴死追活追的,她倒是覺得有點戲,可要跟那個「高大上」走到一起,是讓她咋都不能相信的奇事異事怪事。但這奇異怪事,還真就發生了,並且人已到了澳大利亞的黃金海岸,而且還用微信發回了他們兩人穿著泳裝的照片,烏格格的屁股肥,大得簡直跟農村的老磨盤一樣,可那個瘦小子,偏就要趴在磨盤上,幸福地眺望大海。進一步證明其在澳洲真實性的,還有漫天遍野的企鵝,以及在森林裡奔跑的袋鼠,還有烏格格抱在懷裡,又是親又是吻的「懶熊」考拉,她被這些活生生的物證徹底擊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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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給她報喪的,正是譚道貴。他真像個報喪的,見她時,兩隻腫泡泡的眼睛,已經哭得像兩扇貝殼扣在了那裡,懸在頭上的那一縷「過橋米線」,耷拉下來,是在半邊脖子上晃悠著,他極力在說話前,想把那縷頭髮旋轉上去,可精神的不支,似乎讓頭髮也沒有了定力,即使用十個指頭旋上去,還是自動轉了下來,猶如乾旱時的瀑布,稀稀拉拉的流水,是咋都遮擋不住山體乾涸的淚痕了。

  「真的走了,是遊行結婚去了。」譚道貴氣得甚至把「旅遊」錯說成了「遊行」。

  「你事前一點都不知道?」菊花問。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沒談戀愛嗎?」

  「我……說過,可她……她光笑,沒……沒正經回答過。」

  菊花回憶,在他們的接觸中,烏格格也確實沒說過對譚道貴的任何印象,就是光笑,光玩,光吃,光樂,再沒有過任何越格的行動。現在這種女孩兒多了去了,只玩,只幫你消費物質,消費金錢,消費時間,但不談婚論嫁。那晚在鎮安繡屏山賓館,譚道貴偷偷摸進烏格格的房裡,烏格格也是明確反抗了的,並且還以報警相威脅,雖然菊花知道是開玩笑的,可但凡烏格格對譚道貴有點意思,又怎會讓他嚇得連夜慌不擇路地獨自滾蛋呢。從一切跡象看,烏格格還真沒有對譚道貴有過任何愛的示意。由此看來,烏格格還真不是一個表面看上去的「傻大個」、「毛冬瓜」,而是一個心深似海的「老狐狸」,是《潛伏》里的那個「余則成」。

  譚道貴還想在她這兒得到一些療傷的「藥膏」,誰知她的內心,已經被突如其來的開水,燙得抽縮一起,痙攣不止了。譚道貴是被她轟走的。

  轟走了譚道貴的這天晚上,她幾乎一夜沒合眼。也就在半夜的時候,烏格格給她來了信息,一再道歉說,事情定得太急,也走得太急,沒來得及打招呼,覺得對不起閨蜜,然後就發來了一連串的艷照,大有幸福得直想脫光脫淨的感覺,她連一個信息都沒回。她覺得跟烏格格這隻「老狐狸」、這個女「余則成」的友誼,已經走到盡頭了。

  這個鬼城市,為什麼不把煙花爆竹禁了,簡直放得她的頭都快爆炸了,尤其可憎的是,她在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後,那天還住在她隔壁的韓梅,突然一遍又一遍地放起了越劇《黛玉葬花》,她甚至聽見韓梅在電話里對誰說,她最喜歡林黛玉了,每次聽《黛玉葬花》,都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而每流一次淚,她心裡便會釋然許多。她就覺得十分可笑,一個爛裁縫家的破丫頭片子,還自比林黛玉,她真想「呸」一口,唾在她的臉上。你在刁家混吃混喝這麼多年,不說感恩戴德,心裡還「拔涼拔涼」得跟林黛玉似的,刁順子還以為他養了個比她還親的親閨女呢。她本來就有一肚子無名火想發泄,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剛好這天早晨,韓梅又哼著五音不全的嗓子,在房裡唱起了《黛玉葬花》,她就用韓梅放在窗戶上的一個爛衣架,把窗玻璃狠狠敲了幾下,警告說:「別再貓叫春了,這附近沒有公貓。」韓梅沒理睬,不僅唱的聲音更大了,而且在下樓買早點時,還故意把電腦聲音,也放得最大留在那裡。她端直衝進她房,本來是想扔那台破電腦的,卻被斷腿狗咬住褲腳死不鬆口,她便順手操起韓梅桌上的水果刀,一下從狗背上扎了進去。背上被扎了刀的狗,還掙扎著咬了她一口,她就飛起一腳把狗踢翻,並在它身上狠狠踩了幾下,叫好了的狗就斃命了。她看見,那條斷腿,是被她踩出了白花花的骨茬的。

  其實小時,她就看見過村里人虐狗。那時但凡跑到村里來的流浪狗,都有人朝死里打,打死了好剝皮吃狗肉。有的也不是為了吃肉,就是為了打,拿石頭打,拿磚頭打,拿杴把打,拿鐵絲打,拿撬槓打,拿鋼管椅子打,拿自行車、三輪車鎖鏈打,反正得著啥拿啥打,狗跑得再快,逃得再遠,也終是一殘或一死。尤其是兩條狗連著的時候,他們追打的興趣會更大,雙雙被打死了,還能詳細參觀討論它們是怎麼緊密相連的。這樣打死的狗,留下的話題多,記憶也長,有時都過很久了,還有人興奮地說起,當時是自己從中給了那最致命的一鐵棍。那時她每每看到這種場景,就嚇得朝死的哭,有時晚上還做噩夢。可不知咋的,今天自己在處死這條斷腿狗時,心裡竟然連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了,並且還覺得很快活,很過癮,很興奮。就像當初村里那些閒人虐狗一樣快活,過癮,興奮。

  她沒有就此收手。她知道樓下那個騷貨也在家裡,她就突然想起了一折叫《殺狗勸妻》的秦腔戲。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借殺狗,把那騷貨也嚇嚇。她就接二連三地,給死狗身上穿上鐵絲,楔上釘子,又從鼻窟窿里插上筷子,最後,拿起韓梅放在盤子裡的一根生黃瓜,狠勁兒捅進了狗的私處,她想讓這個家裡所有人,都看看騷母狗的下場。然後,她用韓梅的一隻長腿絲襪,把死狗血淋淋地吊了出去。

  她沒有想到,效果會這麼好,就在她吊死狗的時候,底下那個叫蔡素芬的騷母狗,正在朝樓上張望著,當她看清吊出來的是那條斷腿狗時,當下就「媽呀」一聲,暈靠在灶房門口了,手裡端的一盆水,端直反扣在地上,全部用來浸泡了自己的毛褲、棉鞋。再然後,那個小騷母狗就回來了,她一手拿煎餅果子,一手拿著熱豆漿,嘴裡還哼哼著吳儂軟語《黛玉葬花》。當她從滴血處,抬起頭看見那吊死鬼時,驚恐萬狀得「呀———」的一聲,端直把熱豆漿澆在了自己的頭上,煎餅果子,也散成一地的油條、雞蛋碎渣。她先是驚悸、顫抖,繼而,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子一樣,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就朝樓上衝去。

  蔡素芬緊跟著也跑上來了。

  菊花從來就不怕這種愚蠢的拼殺,小時在村里,這種遊戲玩得多了,連那些男生,也是要對她和烏格格告饒服軟的,何況是韓梅這個小騷貨,她一指頭就能把她撥幾個轉身。可今天,似乎有些不大一樣,這個小騷貨,渾身聚集了衝決一切的力量,她自衛還擊時,竟然還需要付出不小的努力。加之蔡素芬這個大騷貨,明顯在中間拉偏架,她幾次把椅子眼看砸到小騷貨頭上了,都被她攔到了一邊,並且讓小騷貨乘機還踢了她幾腳。她就上邊舞椅子,下邊起拳腳地對兩個人同時開打起來,她明顯試著,有幾腳,是重重踢在了大騷貨的小腹上,但她還是在奮不顧身地攔護著小騷貨,到後來,這個野女人,甚至使出渾身的解數,把小騷貨和她都壓在了自己的身下,讓她們再也動彈不得。

  再後來,刁順子就回來了。讓她噁心的是,這個窩囊廢,見了這陣仗,竟然雙腿一軟就跪下了。他這明顯是給自己跪下的,因為大騷貨和小騷貨都聽他的,何用下跪?唯獨刁菊花跟他背扭著,他就是想用老子跪兒子的辦法,給她難堪呢。村里過去好多吸毒的,娘和老子就經常使這招破棋,也不見有浪子回頭的。

  看著幾彎折耷拉在地上的刁順子,她突然又想起了「他人即地獄」那句話來,她想起來了,這話就是烏格格現在這個博士男人說的。話很形象,她越想也越覺得生活中地獄無處不在。尤其是這個家,不僅兩個外來女人是她的地獄,刁順子又何嘗不是她最大的地獄呢?仔細想想,乾脆就是地獄總部了。

  愛跪你只管跪去,她才不吃那一套呢。跪到最後,她也沒讓他起來,刁順子還不是自己就灰溜溜地起來了。

  小騷貨終於拉著她的破箱子走了,好像是一種大江東去不復回的架勢,也早該滾了。自打刁順子讓她念大學那陣兒,她心裡就不舒服起來,現在竟然鬧到野的比家的都有能耐,都吃香了,連親生父親刁順子,好像也徹底偏向了這個「心眼好」、「人漂亮」、「有出息」的「大學生」,她自然眼裡就再也不能容下這粒沙子了。前幾天,她正在前邊走著,有人硬拉著要給她算命,她說不算,算命先生就端直戳出了這樣一句話:「美女,你得注意呢,你本來是好命相,可家裡進了邪風,把你的上風給搶了,你得收拾呢。」然後,就三百塊錢賣給她一張符,讓她回家,悄悄用刀扎在自己臥室的門頭上,她就回來紮上了。雖然她從不相信這些東西,多少年來,為找男人,可沒少花算命卜卦錢,到頭來還是懷抱空空,可算命先生說她家裡是進了邪風,她就有些信了,今天邪風終於颳走了一股,她甚至覺得,這道符是起作用了。

  小騷貨走後,她知道刁順子還去往回找了,沒找回來。晚上,刁順子在收拾著去埋死狗時,還站在她門口叨咕了幾句:「真是喪德呀!我刁家喪了德了!」

  她本來想著,殺狗這件事,對大騷貨蔡素芬是有震動的,誰知這娘兒們,晚上竟然還在水池子邊洗了一夜的被褥、衣服,甚至還上樓把小騷貨屋裡那些血糊淋盪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卷下去,拆了,洗了,大有颶風都撼不動的定力。

  這一夜,她也咋都睡不著,斷腿狗那死模樣,讓她閉起眼睛時,也有些害怕。她想著斷腿狗,想著烏格格,想著自己,想著可憎的刁大軍,想著窩囊透頂的刁順子,還有那兩個騷貨,越想越覺得活著也沒啥意思,她突然就想到了自殺。聽人說,有自殺網站,專門講各種自殺心理與方法的,她就好奇地瀏覽了半夜,而且還進聊天室,跟正在徘徊狀態,還有即將堅定告別人世的人聊了聊,最終覺得,活著,沒啥意思,死去,其實也沒多大意思,倒是樓下蔡素芬洗衣服的豁浪聲,讓她心煩得直想發瘋。這個主意正得要死的女人,還沒死呢,自己咋能就先她而去呢。

  到快天亮的時候,也就是大年三十早上,鞭炮聲,終於把她又是毫無意義的一年中的最後一天,給作響地迎來了,她快煩透了。翻來覆去的,腦子裡結合昨晚的網絡印象,就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死一回,給刁順子和蔡素芬看看。

  當然,不是真死,真死,暫時還想不出有啥必要性來。

  她在蔡素芬上廁所的時候,用一根尼龍繩,從二樓半空的一個吊環里套下來,這個吊環平常是用來插鐵管,曬衣服的。今天,她故意穿了一身白綢睡衣,給腳下搭個凳子,把脖子套了進去。這個地方,從廁所出來,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一腳踹了凳子,想著蔡素芬是該出來了,可蔡素芬今天蹲的時間特別長,她就後悔把凳子踹得有點早。凳子倒地的聲音,難道她沒聽見?怎麼可能呢?也許這個騷貨,一切都看見了,是故意不出來救她的,完了,她雙腿踹了幾下,咋都踹不動,好像自己渾身都變成棉花條了。她覺得,這個奇思妙想,好像不是太妙,可能是完了,這樣完了,意思好像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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