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10-09 21:15:26 作者: 陳彥

  韓梅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了,如果說在幾天前,她還想對抗下去,那麼自打刁菊花把斷腿狗殘忍地殺死後,她的強烈對抗,其實已表現為虛張聲勢的恐懼反應了。她能拿起菜刀跟刁菊花拼命,也是看蔡素芬在身邊,才表現出的決絕行動。如果不是看見繼父刁順子,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態度曖昧,尤其是撲通一跪,那簡直就是對刁菊花實施恐怖暴力行徑的公然服軟甚至縱容,興許她還不會做出撤離的決定,可看著繼父那連連磕頭作揖的熊樣兒,她絕望了,這種面對一家之主的絕望,才是壓垮她這個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韓梅也沒想到,刁菊花會來這一招,她是用虐狗的方式,向她發出警告和挑戰的。當她從外面買早點回來,看見好了已血淋淋地掛在二樓欄杆上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虐死的不是斷腿狗,而是自己,甚至還有她那已經死去的母親。因為這條狗,是母親收留下來的流浪狗,在母親彌留之際,好了是一直臥在母親身邊,舔著母親的眼淚,自己也流著眼淚的靈物。並且母親在生命最後時刻,給繼父交代的就兩件事,一個是可憐的女兒,一個是這條斷腿狗。繼父當時是緊緊抓著母親的手說:「你絕對放心,梅梅和好了,我都會經管好的。」可好了被繼父的親生女兒虐死時,他竟然還給她跪下了,這樣的窩囊廢,還能有什麼指靠呢?

  她在憤怒地收拾東西的時候,蔡素芬進來了,蔡素芬在努力把她正收拾的東西往出拉扯,拉出來的,又被她裝了進去。從內心來講,她對這個女人並不反感,人還算大氣,也挺關心她的,有一段時間,她甚至還想跟她聯合起來,共同對付刁菊花這個敵人。可蔡素芬似乎沒有這個願望,而且老是儘量躲著刁菊花,幾乎很少回家,因此,這個聯盟就始終無法結成。不過,她又一想,刁菊花對她的敵視態度,也都是在蔡素芬走進這個家門以後的事,如果沒有蔡素芬的介入,也許她跟刁菊花還鬧不到這種程度。因此,她對蔡素芬,也就有了一種厭惡情緒。尤其是蔡素芬在虐殺斷腿狗這件事上,是非立場,跟繼父完全相同,似乎生怕得罪了刁菊花,在拉架過程中,甚至還或多或少地露出一些懼怕刁菊花淫威的偏斜,這就讓她更是對這個女人不存好感了。當蔡素芬強行把她皮箱的拉杆,緊緊拽在手裡不丟時,她終於說出了心裡最想說的狠話:「你別以為我走了,你就安全了,她今天能把好了殺了,把我趕了,明天就能把你殺了,還用絲襪吊在這個地方,給你腦袋上釘滿釘子,穿滿鐵絲,再給你鼻子裡捅進兩隻筷子,而且所有窟窿都塞上能泄憤的硬物,讓你死後也受盡羞辱。這就是繼父遷就的惡果,這也是你這個繼母躲著、避著甚至嚇破了膽地討好巴結的結果。你信不,你再待下去,絕不會比好了的命運好到哪裡去,我能看到這一天的,你等著。」說完,她搶過拉杆箱,從自己房裡走了出去。

  蔡素芬急忙喊:「順子。」

  順子還在隔壁房裡,跟菊花說著什麼,其實刁菊花已經用耳麥,阻塞住了一切聲音。順子還想多說幾句,刁菊花就把床頭櫃一腳蹬翻了。這時,蔡素芬喊他,他就從房裡探出頭來,發現韓梅是真的拖著皮箱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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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梅在下樓的那一刻,又看見了那只可憐的狗,她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喊了一聲「媽!」幾歲時,她就跟母親走進了這個家,幾年後,母親死在了這裡,今天,自己又無依無靠地幾乎是淨身從這裡被趕了出來,連一隻可憐的殘疾狗,都沒有得到保護,是死得如此的驚恐萬狀、慘不忍睹。她心中此時的悲涼,就如同死狗鼻尖和四肢上的血冰凌一樣,寒光閃閃地垂吊在自己的心尖上。在衝出大門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最悲慘的那個人了。

  她聽見繼父和繼母都攆出來了,她也聽見繼父和蔡素芬的喊聲,但她沒有回頭,剛好有個計程車路過巷口,她就端直上去了。當繼父和蔡素芬趕到跟前時,車已呼地開出了好遠。

  司機問她是不是跟家裡人吵架了,還說:「大過年的,還是跟父母在一起的好。」

  她沒好氣地說:「開你的車,哪來那麼多廢話。」

  她連手機都關了。

  司機就把她端直拉到了車站。

  她只有一條出路了,那就是去鎮安一個叫塔雲山的地方,找朱滿倉。這是她最不願意走的一條路,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到西京城了。可西京城與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除了那十四平方米的破房,還有誰跟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呢。也只有到了此時,她才真正懂得血緣的價值與意義。難怪母親在去世前,要那麼叮嚀繼父,甚至還從床上爬起來,給繼父磕了三個頭,就是託付自己,還捎帶著託付了那隻狗。

  她只能去找朱滿倉了,那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能感到溫暖的人。即使從此徹底嫁到山裡,她也認命了。

  就在汽車要開動的時候,他看見繼父刁順子滿頭大汗地跑到車站來了。他的嘴張開著,既是在大口呼吸,也是一種始終都不知道掩飾的傻相。過去也許她還沒有這種感覺,自十五六歲上高中以後,就慢慢覺得繼父的這種憨態,是十分不雅的。有同學觀察說,只有傻子,嘴才是時常大張著的。難道自己的繼父就算傻子了?她甚至還給他糾正過,說讓他平常一定要把嘴閉上,不說話時,千萬不要隨便張開。可繼父似乎已經習慣這樣了,糾正的效果始終不明顯。只是在見她的時候,會偶爾閉合一下,轉過身,那嘴就又傻乎乎地張開了。她是咋都不希望繼父在這個時候找見自己的,其實他已經在自己乘坐的車跟前,走過幾個來回了,可每當他走過時,她就會閃躲一下,因此,他就咋都找不見自己了。在繼父最後一次走過她窗口時,她突然發現,繼父的屁股上沾滿了血跡,似乎是從裡面滲出來的。她聽母親說過,繼父有嚴重的痔瘡和脫肛的毛病,這血跡是不是那個毛病引起的呢?繼父可從來沒有對自己說起過此事。她不想再看見,也不想再想這些事了。反正人家有自己的親生閨女,自己何必費腦子,朝這號事上硬染呢?

  車終於開動了,可就在客車駛出車站大門時,傻乎乎站在大門口的繼父,還是與自己的目光相遇了。繼父拼命用手拍著車門,但這裡已不是可以停車的地方,她看見繼父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自己,並且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緊緊閉住了張開的嘴,但車還是離他而去了。她看見,汽車輪子揚起的骯髒冰碴,濺了他一身一臉,他的嘴又張開了。

  客車的前後玻璃上,都有「西京———鎮安」字樣,她想,他應該知道她的去處了,也就不用再找來找去的,或者到派出所報案了。

  客車很快駛出了城區,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感傷的淚水,嘩嘩涌流上來,她知道,此一別,自己與這個城市,就算徹底割斷了連接的臍帶。

  西京是別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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